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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耳陈突然见到迟孟桓光临,身后还跟着身穿警服、人高马大的梅轩利和皮肤黝黑、肩挎长枪的“红头阿三”,不知是何用意,唬得魂飞魄散,朝迟孟桓作个揖,哆哩哆嗦地说:“迟先生,我……我和你可是钱、货两清了,这……”
“咳!”迟孟桓怕他当着梅轩利的面说出自己炒地皮的事,连忙凑近了,朝着他的耳朵喊道:“陈先生,你误会了!我是来办公事的,看见没有?这位是香港政府的警察司梅轩利阁下!”
“啊?!”聋耳陈听说“警察司”驾到,浑身抖得更厉害了,“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梅……梅大人,各位总爷,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啊!……”
梅轩利和“红头阿三”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你不必这么紧张嘛,”梅轩利笑着说,“我又不是来抓你,而是请你帮助我们!”
他说的虽是当地方言,可惜聋耳陈却听不见,仍然需要“翻译”。
“警察司阁下对你说,”迟孟桓朝聋耳陈喊道,“政府不抓良民,政府要在运头角山上选个地方建造警署,请你帮个忙啦!”
“噢!”聋耳陈这才听得明白,三魂七魄从天外回到了身上。心想,迟先生早先所言不差,果然官府来乡下占地盖屋了,幸亏我抢早卖了那块地,要不然,还不白白地充公?迟先生真是自己人,什么事都想着我,现在又把警察司大老爷请到我家来,这可是我巴结不上的贵客哩!于是,喜滋滋爬起身来,请贵客进厅堂里上坐,把吓傻了的妻儿老小叫出来,泡茶敬烟,不亦乐乎。
迟孟桓一面喝着茶,一面和聋耳陈探讨:政府要建造的只是一座临时警棚,木架上苦芦席、葵叶就可以了,不必讲究,只求快。政府已经带来了工匠,但为了节省时间,免去往返运输的麻烦,建筑材料要在当地解决。还有,在警署建成之前,有关人员的食、宿问题,等等,也希望聋耳陈提供帮助。
这些事情并不复杂,但要向聋耳陈交代清楚,自然免不了一番大嚷大叫。
聋耳陈终于听得明明白白。此人虽然听力不济,头脑却是精细得很,肚子里装着算盘,涓滴小利也决不放过。于是,笑眯眯地答道:“这些都没有问题,包在我身上。只是有两条,得把话讲在前面……”
“你说吧!”梅轩利在一旁已经听得很不耐烦。
“这第一,”聋耳陈敛容说,“我只是一名平头百姓,承办官差,怕的是乡邻有所议论,所以,一定要请官府的总爷驻守在这里,为我壮胆。……”
他说的“总爷”,指的是那两名“红头阿三”。聋耳陈弄不清警察和军人的区别,按照大清国的习惯,老百姓把吃粮当兵的一律尊称“总爷”,见了他们如避猫鼠似的。聋耳陈看看眼前的这两位“红头阿三”,脸黑得赛过张飞,气死李逵,他如何不怕?怕虽是怕,却又要借助于他们的威风吓唬别人,有他们在,犹如黑铁塔似的两尊门神,聋耳陈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承办官差了。
“当然,警察要驻守在这里,以后我还会派更多的警察来的。”梅轩利点点头,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这第二,……”聋耳陈说到这里,把手缩在袖筒里,朝迟孟桓伸过去,捏了捏,说,“先小人,后君子,无论如何得给这个数……”
“咳!”迟孟桓抽出了手,笑道,“政府还跟你算这些小钱?事成之后亏不了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聋耳陈连声说,财神意外临门使他满心欢喜,于是吩咐家人杀鸡宰鹅,置备酒菜,自己带着贵客出了家门。
聋耳陈家就在运头角山脚下,出门就看见了。他们穿过一片抛荒的空地,沿着崎岖小径走上山去。那片荒地本来是聋耳陈的产业,去年卖给了迟孟桓,所以就荒在那里,如今已是分秧季节,也无人耕种。迟孟桓一边走着,一边暗想:去年买这块地是准备卖给政府修铁路,却没想到铁路还没动工,倒先在这里修起了警署,待政府正式接管了新租借地,这里的土地自然急于首先征用,看来自己押宝押对了,正好趁机要他一个天价!反正这块地皮已经过户到老莫的名下,无论怎么“炒”,也影响不了迟某的“前程”!
梅轩利随着聋耳陈走上运头角山。半山腰里,一片开阔的空地,绿草如茵,开满了早春的野花。此处紧临着屋舍连绵的大埔墟,依山面海,背后连峰叠嶂,山岭一层层远去,伸向西、北、南三面;左右两旁都是狭长的小山岗,相距不足一英里;放眼往西北望去,面前一片平畴,插秧时候来到,稻田里水平如镜,由纵横交错的田垄分割成无数碎块;再往远处便是渔民聚居的元洲仔和一望无际的吐露港了。正是夕阳西照时分,斜晖把山岗、村舍、水田和远处的渔帆染得金黄,好一派海滨田园风光,宁静、幽美而壮观!
“警棚就建在这里了!”梅轩利非常满意地作了决定。他设想,在不久的将来,这片美丽的土地就正式划归大英帝国的版图,而在这里建起的第一座新建筑则是他本人治下的警署,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也将在这里升起,这是他终生难忘的荣耀!他突然记起迟孟桓和那位西班牙星相家不谋而合的预言——将来他要官居总督之位,此时此刻,更加觉得那并非妄言,也许,自己的官运就从这运头角山勃发,随着冉冉升起的“米”字旗,直上云霄!
当夜,梅轩利一行酒足饭饱,在聋耳陈家安歇。
次日一早,聋耳陈带领着两名“红头阿三”上了运头角山,指挥工匠们搬石伐树,动工修建警署。
丁丁的伐木声震动了宁静的田园,人们惶惶不安地走出家门,涌上了那个骚动的山丘……
此时,在横贯新安县境的乡间土路上,梅轩利和迟孟桓正乘坐着颤悠悠的轿子,向西进发,前往下一个目标屏山……
与吐露港东西相望的深圳湾畔,群山环绕着一片肥沃的元朗平原,湖塘星罗棋布,细小的溪流数不胜数,一律向北流去,汇入元朗河,尽纳于大海。在这片面积超过十平方公里的平原上,分布着一座座古老的村庄:元朗墟、厦村和屏山,聚居在此的邓氏子孙,血脉都来自锦田。早在十二世纪末叶,锦田邓氏传到第七代,分为元英、元禧、元祯、元亮、元和五大房,人丁兴旺,迁粤发祥地锦田已不敷居住,便酝酿着分居大迁徙,向四周发展,除第四房邓元亮的部分子孙留居锦田,其余各房都另觅福地,建屋立村。邓元亮之子邓万里,乃大宋皇封税院郡马邓惟汲的叔伯兄弟,那时从锦田迁居于屏山岭下,成为屏山邓氏的开山始祖。后代子孙繁衍,又分为上璋围、桥头围、灰沙围、坑头村、坑尾村、塘坊村、新村、洪屋村、新起村共三围六村,共把一座邓氏宗祠。耸天矗立的七层宝塔聚星楼记载着悠悠岁月,源源不绝的坑头村前古井水哺育了绵绵子孙。
坑尾村的村口大道旁,一座庙堂式建筑,坐东南而朝西北,背靠屏山岭,面向深圳湾,雄伟壮观。它以花岗石为基,墙面青砖勾缝,朴素庄严;硬山式屋顶,覆以简瓦,山墙、屋脊和檐板雕花彩绘,精湛华美;檐下,两扇黑漆大门,青铜兽头衔环门钹,门框以花岗石镶成,两旁悬挂一副红底黑字的木质楹联:“崇山毓秀,德泽流芳”;门媚上是一幅花岗石横额,阳文浮雕出四个大字:“觐廷书室”。室名“觐廷”,乃是为了纪念屏山邓氏二十一世祖邓朝聘,字勋酞,号觐廷,道光十七年了前科广州府乡试中式举人。邓氏书香门第,耕读世家,仅屏山就建有若虚书室、五桂书室、觐廷书室、述卿书室共四座书室,以觐廷书室规模最为宏阔,建筑最为精美,当年从佛山聘来能工巧匠,历时五载,始告完成。
这是一座九宫格式的四合院,门厅、正厅、左右厢房各三间,当中一方庭院,二进正厅便是祭祀祖先的“崇德堂”,“崇山毓秀,德泽流芳”以鹤顶格所嵌的正是这“崇”、“德”二字。正厅旁边辟有客厅和藏经阁,楼上又设更楼和客房,天井左右两边的厢房,则是邓氏子弟读书的课堂了。
此刻,课堂里传出琅琅书声。一位身穿长衫、蓄着花白胡须的老夫子正在带领着十几名学童一起吟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吟诵过后,老夫子讲解道:“杜甫此诗,作于唐至德二年春天,当时正值安史之乱,长安沦陷,百姓离乱,花也溅泪,鸟也惊心,虽三月美景,却满目凄凉。历代名家咏春之作,不知几几,而杜甫这首《春望》,最为动人,千年之后读来,仍然令人感慨不已!如今,朝廷把新安地方租与英夷……”
刚刚讲到这里,听得庭院里“咔咔”的脚步声,吸引得学童们转过头,齐齐地向外望去。老夫子便住了口,举目看时,见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一个虽是华人模样,却西装革履,也没有辫子,好似假洋鬼子;另一个则是正牌的鬼佬,碧眼黄须,警帽警服,高统皮靴踏得砖地“咔咔”响,腰间皮带上还挎着短枪。
来者便是梅轩利和迟孟桓。他们经过觐廷书室门前,见屋舍华美,猜想必是乡绅所居之地,或是族人议事之所,便停下轿子,推开虚掩着的大门,长驱而入。
乡村学童们多数不曾见过洋人,顿时哄乱起来,嘁嘁嚓嚓,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们,不必惊慌……”老夫子说着,走出课堂,迎着不速之客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嗨,”迟孟桓抬起手里的文明棍指着他说,“看见没有?这位长官是香港政府警察司阁下!”
“噢,”老夫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说,“此地是私家书室,无偷无盗,不知与警察司有何干系?”
梅轩利的脸色阴沉起来,堂堂的警察司从未受过这种冷遇!他皱起眉头,下巴朝迟孟桓指了指。
“你说什么?警察司和你没有干系?”迟孟桓把文明棍朝地上一顿,“你刚才的言论就危害治安!”
“这倒奇怪!”老夫子笑笑说,“杜工部为中国诗圣,他的诗篇流传千古,历朝天子也未曾有过微词,足下指责诗圣危害治安,莫不是要为安禄山、史思明翻案吧?那两个背叛大唐、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名声可不大好啊!”
“你这老头……”迟孟桓当然听得出指桑骂槐的弦外之音,急红了脸,却一时语塞,无以为应。
“不要跟他讲什么杜甫了,”梅轩利早已不耐烦,朝迟孟桓挥了挥手,自己直接问老先生,“我听见你刚才说‘朝廷把新安地方租与英夷’,这个‘夷’字,就是对大英帝国的侮辱!这种对抗政府的言论,已经危害了治安!”
老夫子吃了一惊,不料这个鬼佬倒比假洋鬼子还要厉害,摔不及防被他捉住了把柄,该如何对付才好?
梅轩利见他被击中要害,便冷冷一笑,右手按在腰间的短枪上。
“若问这个‘夷’字,”老夫子却说话了,“阁下既然能讲汉语,想必读过中国典籍,《孟子·离娄》篇曰:‘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舜和文王都是中国古时的圣贤,孟子难道会侮辱他们吗?冻夷’、‘西夷’只不过是‘东方’、‘西方’之意,阁下多虑了。”
“啊……”梅轩利张口结舌。他这位半瓶醋的“中国通”并没有读过《孟子》,但也久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