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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告诉我,快告诉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儿的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倚阑泪如泉涌,向父亲哭诉,“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脏猛然一阵悸动,他想起来了:就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乘坐“荣誉”号从广州回到香港,即将踏上添马舰海军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总督的梅轩利带来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
“易先生……”这个亲切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却像炸弹爆裂,令人惊心动魄!林若翰那双疲惫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惊恐,“易君恕……在……在哪里?”他急切地张望着周围,在他所亲近的人们当中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不是……被警察司抓走了?”
“没有,Dad,真是万幸啊!”倚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说,“易先生当时正好不在家,侮轩利和迟孟桓没有抓到他,就到处搜查,连dad的文件都抄走了……”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倏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前的写字台,那上面除了摆着一些药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文件,文件……”
阿宽默默地拉开了被打掉了锁的抽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噢,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抬起的头又颓然倒在枕头上,“那些文件,是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工作的见证,你们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多么艰难,舌战王存善,勘定边界,一直到今天漂洋过海去游说谭钟麟,每一步简直都像打仗一样!我为大英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总督已经……船到了码头,总督还亲口对我说……唉,完了,我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连文件都抄走了,什么都可以不认账了,统统一笔勾销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骤然而来的失落感猛击着他那颗老迈衰弱的心脏,这一击远远超过去年痛失出任中国皇帝顾问之机,香港是他的立足之地,总督在他心目中“仅次于上帝”,失宠于总督,他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Dad,你本来就不该去做那些事,失去了有什么要紧啊?只要你还活着,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重要!”倚阑哭着说,“可是易先生呢?现在到处都在搜捕他,也不知道他脱险没有?如果落到了梅轩利手里怎么办啊?会判他死罪的!”
“他呀,”林若翰的心中本来就像一池沸水,丢进一颗石子又激起层层波澜……“他去年在北京就已经犯了死罪,如果不是我在紧急关头救了他,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时候,他性命难保,分文不名,是我带着他闯过了一道道关卡,千里迢迢护送到香港;是我把他收留在自己家里,负担他的衣食住行,把他待若上宾……这一切,在英国,在中国,在香港,都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而我都做到了,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亲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林若翰一一历数他为易君恕所做的奉献,不禁为自己的善行而深深激动,苍白的脸涨红了,多皱的眼睑充盈着泪水,“这一切,我都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主教导我们要救助苦难的人,给饥饿的人以食物,给寒冷的人以衣服,给濒临死亡的人以生命的希望,用自己的热血和爱心去温暖他人!这些我都做到了,一个基督信徒所该做的一切,都做到了,可是却不能温暖一副铁石心肠!我太天真了,太善良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我,竟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Dad,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了倚阑,在她的心目中,易先生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任何非议她都不能容忍,何况易先生现在已经离开了翰园,再一次踏上流亡之途,生死未卜,父亲再这样指责他,未免太残忍了!“Dad,他不是这样的人,”倚阑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他没有背叛你,没有忘恩负义,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起你给予他的真诚帮助,对你满怀感激之情,在他漂泊异乡、与世隔绝、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仍然克制着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烦恼,尊重你的安排,为我讲授汉语……”
“这也是他惟一可做的事了,”林若翰鬈曲的大胡子抖了抖,眼角眉梢泛起一丝怜悯,“我和中国的许多读书人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却不能忍受精神的苦闷,在政治上失意的时候,不是流连于山水,便是寄情于诗酒,杜鹃啼血般地吟咏,独怆然而涕下,借以抒发胸中的郁闷,打发无尽的闲愁!我知道,易君恕正是这样一个人,我维护他的自尊和虚荣,不让他有寄人篱下之感;为了排遣他的寂寞和烦恼,我客客气气地请他教你汉语,那仅仅是为了帮助你吗?同时也是为了他啊,一个读书人如果长年累月无事可做,他会发疯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我的书房里有上千册图书,我曾经花费了几十年的心血研究汉学,难道自己不可以教女儿学习基础的汉语吗?如果他连这一点事也不肯做,也就太愧对我了,要知道,我为他付出了一切!”老牧师脸上的那一丝怜悯不见了,而代之以委屈和愤懑,胸腔急促地起伏,“可是,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啊?倚阑惊讶地抬起泪眼,望着朝夕相伴十五年的老父亲。在她的记忆之中,父亲既没有经过商,也没有放过贷,更没有向任何人索取过任何利益,总是在不断地关怀别人,救助别人,对他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施舍、奉献,可是,今天却第一次听到父亲向别人“算账”了,这种话像是一位牧师说的吗?
“Dad,你想从他那里换来什么?你对我说过:要善待他人,不求回报;如果你给了别人好处,还指望如数收回,甚至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那就和放贷没有区别,还算什么善行,有什么值得称道啊?”
“呃,我的孩子……”林若翰被女儿问住了。这些话,都是爸爸千遍万遍告诉她的,从小把基督的爱心灌输给她的灵魂,要她做一个善良、宽容、无私、无怨的人;而现在,女儿长大了,反过来用这些话来教导爸爸,质问爸爸,他该怎么回答呢?“我这一生,为别人奉献得太多了,为中国的无数灾民,为香港成干上万的教友,耗尽了心血,付出了几十年的生命;而在他们当中,最使我动心的是易君恕!他的仪表,他的气质,他的学识,在我看来都是极为难得的,他应该成为基督的最优秀的儿子,我是在为基督而牧养他,照拂他,而从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报,甚至连他是否愿意受洗入教都没有丝毫的勉强,耐心地等待基督的种子在他心中成熟。唉,现在我终于等到了结果!英国人救了他的命,不求他报答,他也不必报答,但总不该以怨报德,住在英国人的家里却在反对英国政府!中国人不是最讲‘信义’二字吗?他的信义何在?”
“英国人,中国人……”倚阑喃喃地像是在自语,内心深处却汹涌着巨大的波澜。如果今天的事发生在四个月之前,她也会像父亲那样,甚至比父亲更激烈地谴责易君恕的背信弃义,然而现在不同了,四个月的时间她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生命,生父的惨死和情侣的逃亡在英国警察的紧急大搜捕之中重合了,一颗屈辱的心脏在她的胸膛里悸动,当年曾令她为之自豪的英格兰民族如今已经蒙上了仇恨的血污,她不再是往日的倚阑了!“Dad,不是易先生背信弃义,而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信义!我从小就听你讲过不知多少遍:仁慈的上帝是人类之父,他爱天下所有的人,他燃起和平、正义的爱人,要消灭人类的一切仇视、嫉妒、侵略、残暴之心,把国际间的一切纷争化为真诚的合作,让万国之民都成为兄弟。可是,这一切都在哪里啊?我们只能看到,远在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俄国都开着炮舰来到亚洲,像撕裂牛羊一样瓜分虚弱的中国,香港、九龙和新租借地本来都是中国的,却一步步都变成了英国的领土,这难道是上帝能够允许的吗?Dad帮助港督去舌战王存善,游说谭钟麟,迫使他们不要和英国对抗,乖乖地把土地献出来,这难道也是‘爱’吗?也是把他们当作‘兄弟’吗?”
“啊?”林若翰愣了,他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十五年前在泰晤士河边无忧无虑地嬉戏天鹅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四个月前在维多利亚港高傲地接待易君恕的那个少女哪里去了?林若翰倾注心血着力塑造的英格兰名门闺秀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眼前的倚阑分明成了另一个人,除了性别和年龄的差异,简直是易君恕第二!“倚阑,你……这一套理论是从哪里听来的?是易君恕,只能是他!我请他教你学习汉语,没想到他却给你讲这些东西……”
“Dad,这有什么错吗?”倚阑并不否认,坦然地说,“易先生只不过说了一些真话!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自己的国土沦丧,人民遭难,你说他该怎么办?难道他应该像迟孟桓父子那样,帮助英国人去攻打自己的祖国?Dad,你不是一向鄙视迟氏父子吗?”
迟孟恒!林若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像被扎了一刀!是的,多年来,他一直看不起迟天任那个靠发国难财起家的政治投机商,为迟天任荣登大平绅士的宝座而愤愤不平,为港府重用这样的势利小人而感叹唏嘘;正缘于此,他断然拒绝了迟孟桓的无耻纠缠,两家结下了仇恨,这仇恨生了根,发了芽,现在终于结出了毒果。迟孟桓向他射出了复仇的箭,和梅轩利一起来抄他的家的是迟孟桓,跟着梅轩利向卜力总督邀功请赏的也是迟孟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林若翰一个冷战,猛然想起在三个月之前他在总督办公室里第一次正面遭遇梅轩利时的情景,当时他出于礼貌,邀请这位警察司闲暇之时光临寒舍,梅轩利皮笑肉不笑地说过一句好似玩笑的话:“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访府上,但愿不至于吓你一跳!”现在想想,那句话真是意味深长,也许那时候梅轩利就已经在注意易君恕,危险和预谋早已悬在林若翰的头顶?那么,向梅轩利提供关于易君恕的信息的人又是谁呢?说不定就是迟孟桓,因为去年秋冬正是他频繁地前来纠缠的时候。林若翰好不容易从一团乱麻似的蛛丝马迹理出一些来龙去脉,却使他更为沮丧!
“迟孟桓品格低下,固然不值一提,而他报复我的手段却相当高超!”林若翰哀叹道,“英国牧师的家里竟然藏着一名抗英分于,这叫我还有何话说?这是犯法的!”
倚阑心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