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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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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陪祭点了香,脸上带着笑对她点了点头。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样子也很快活,就好似萨莫依洛夫一样。上面,从拱顶射下一道道阳光,有手巾那么宽。两边唱诗席里的孩子们轻轻地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抓住他们!”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声。他身上的袈裟不见了,脸上长出了样子很威风的灰白色的唇髭。大家撒腿就跑,陪祭也是丢了香炉就逃命,双手抱住了头,跟霍霍尔一样。

母亲手里的婴儿掉在地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他们就绕着婴儿的身旁跑过去,害怕似的望着赤裸裸的小身体。母亲跪在地上,向他们高喊:

“不要丢掉孩子!把他抱起来……”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霍霍尔反剪双手,笑呵呵地唱着。

母亲弯下腰抱起婴儿,把她放在一辆板车上。尼吉拉在车旁慢慢地跟着,哈哈大笑地说道:

“他们给了我一件困难的工作……”

路上很湿,人们从窗口伸出头来,有的人吹着口哨,有的叫喊着,挥着手。

天气晴和,阳光灿灿,到处都找不到一点阴影。

“唱吧!妈妈!”霍霍尔鼓励着她。“生活就是这样!”

说着他就唱起来,他的歌声压低了所有的声音。母亲跟在他的后面走着,她突然绊了一跤,迅速地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渊对着她发出了可怕的吼声……

她吓醒了,浑身在发抖。好像有人用着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恶意地揉捏着它,轻轻地压榨它。

上工的汽笛抛拗地鸣叫了。她断定这已是第二次的汽笛声了。房间里乱糟糟地堆着书籍、衣服、——一切都被移动过了,弄乱了,地上踩得很脏。

她站起身来,脸也顾不上洗,祷告也不做,就动手收拾房间。

她走到厨房里,一眼就看见带着一条红布的旗杆。她恼羞成怒地把它拾了起来,想把它丢在暖炉下面,可是,她叹了口气,却把那破碎的红旗解了下来,又仔细叠好,藏在衣袋里,把旗杆在膝盖上折断,丢在暖炉的炉台上。然后用冷水洗了窗户,擦了地板,生了茶炉,穿上了外衣。

等她在厨房的窗子前坐下来的时候,心里又出现了那个问题。

“现在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还没有做祷告,于是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站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心里觉得非常空虚。

一切都是异常的寂静,——好像昨天在街上那样大喊大叫的人们,今天都躲在家里,回想着那个不平常的日子。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年轻时看过的一幅情景:

在查乌莎依洛夫老爷家那个古老的花园里,有一个长满了睡莲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个灰朦的日子里,她刚好从池边走过,看见池子当中有一只小船。池水黑黑的,非常平静,小船好像是贴在凄凉地落着黄叶子的黑水上。这只孤零零的没浆没棹的小船,一动不动地停滞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干黄的枯叶包围着,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哀和莫名的痛苦。

母亲当时在池边站了好久,心里好生奇怪,是谁把这只小船从池边推开的,到底为了什么?那天晚上,查乌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个老是蓬着一头黑发、步履轻盈的小个儿女人,在这个池子里投水自尽了。

母亲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她的思绪抖颤着回到了昨天的印象中。于是,她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记忆的情形中。两眼直呆呆地瞅着早已冰凉的茶碗,就这样僵坐了许久。

其实,在她心里燃烧着一种希望,希望看见一个聪明而质朴的人,以便向他请教许多问题。

恰恰与她的希望相符合,在午饭之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来了。可是,母亲一看到他,又突然惊醒起来。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候,就低声说:

“啊,您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见了会把您抓去的呀……”

他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推了推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很快地说:

“事先我早跟巴威尔和安德烈讲好了,如果他俩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他亲切地解释着,随后又担心地问:“到家里来搜过了?”

“来过了。到处都搜查了,也摸了。那些人啊,真是半点良心和谦耻都没有!”她大声回答。

“他们要谦耻干什么?”尼古拉耸了耸肩膀评说着,接着向母亲说明搬进城里去住的必要性。

母亲听到这种充满关怀的亲人般的言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双眼和平地望着尼古拉;她虽然听不懂他的理由,但却深感惊奇,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这种亲近感和信任呢?“若是巴沙要这样做,”她说,“而且对您没有妨碍……”

他打断了她的话。

“那您没必要担心。我只单身一人,我姐姐也是偶尔才来上一趟。”

“可是,我不愿意白吃您的……”她脱口而出。

“如果您愿意,总会有工作可做的!”尼古拉宽慰地说。

对母亲来说,所谓“工作”,已经和她的儿子、安德烈以及一班同志们所做工作的概念,不可分割地融在一起了。她朝尼古拉走近一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真有工作可做?”

“替我照料那小小的、单身汉的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家务!”她认真地轻声说明。

她很难受了叹了口气,好像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愿,便使她的感情受了伤害。尼古拉站起身来,那双近视眼里带着微笑,沉思地说:

“哦,有了!在跟巴威尔见面的时候,您能不能想法子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名……”

“那我就知道!”她很高兴地叫道。“我可以找到他们,并且照您的话把事情办好。有谁会想到,我身上带着禁书呢?工厂里也拿进去过——感谢上帝!”

她突然真的想要背起口袋,拿着拐杖,沿着大路,经过森林和村庄,到什么地方去。

“我亲爱的,让我做这件事吧,我求你了!”她说。“为了你们,我什么地方都敢去。我可以走遍各省,不论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找到的!我可以当一个巡礼的女人,不分冬夏地四处走,一直到死——我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仿佛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巡礼的女人了,站在农舍的窗下,靠着基督的名义,挨家挨户地请求布施,于是,禁不住有点悲伤起来。

尼古拉小心地握住母亲的手,用自己的温热的手把它抚摸了一下。然后看一看表,说:

“这事以后再谈吧!”

“我亲爱的!”她喊着。“孩子们是我们做母亲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的心肝儿,他们已经献出了他们的自由和生命,毫不利己地走向牺牲,——我当母亲的,怎能什么事都不管不做呢?”

尼古拉的脸色变白了,他尊敬而又亲切地望着母亲,郑重地说:

“要知道,我听到这样的话,今天是第一次……”

“我能说什么呢?”她悲伤地摇着头说,随即又无力地摊开了双手。“要是我能够说明当母亲的心,那是……”

她被她内心的力量鼓舞着,那种力量渐渐增长着——她站起身来;愤怒的言语像一股汹涌的热潮,使她的大脑兴奋起来。

“许多人听了都会哭的,……哪怕是歹人,是没廉耻的人……”

尼古拉听着也站起来,再看一看表。

“她,就这样决定——您搬到城里我那儿去,好吗?”

她默许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搬?早点吧!”他问过之后,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可当真啊,不然我要替您担心。”

母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在她前面,——驼背,近视,穿着普通的黑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和他酚有些不大相称……

“您还有钱吗?”他垂下眼睑问。

“没有了!”

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打开来递到她面前。

“请,请拿……”

母亲不由主地笑了一笑,摇着头说:

“一切都是新式的!连钱也不算什么了。人们为了钱失掉了自己的灵魂,可是您把钱看得很淡。您有一好像是专门为了布施似的……”

尼古拉轻轻地笑起来。

“钱啊就是一种非常叫人不舒服、叫人讨厌的东西!不论是给或者是拿,总是叫人很不舒服……”

他抓住母亲的紧紧地握了一下,又要求了遍:

“早一点搬吧!”

他说完之后,就像平常那样悄悄地走了出去。

母亲送他出门,心里想道:

“这样的好人,可是不知道爱惜……”

她不能理解,——这是使她觉得不快呢,还是只叫她惊奇?”

 2

尼古拉来后的第四天,母亲搬到他家里去了。

当货车拉着她的两只箱子离开工人区来到田野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突然觉得,她永远不会再看见这个地方了,——她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时代,是在这里度过;那充满了崭新的欢乐、崭新的悲愁的,充满了迅捷与激动的另一种生活,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在那被煤烟熏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厂把它的烟囱高插入云端,就像一只极大的、暗红色的蜘蛛似的伸开了脚爪。工人们住的平房,紧挨在工厂的周围,一间间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沼泽地的一边。那一面面矮小、阴暗的窗子,惆怅地互相对望着。跟工厂一样颜色的教堂,高出这些工人们的住房,它的钟楼比工厂那根烟囱稍低一些。

母亲叹了口气,觉得衣领太紧,勒得脖子难受,于是就整整衣领。

“咻,咻!”车夫挥动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他是个瘸腿汉子,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两眼无神,头发胡子都很稀少,好像退了色似的。他左右摇动着身子,跟货车并排向前走。可以看出,不管是向左走还是向右拐,对他都无所谓。

“咻,咻!”他无精打彩地吆喝着。有点滑稽地拐着他的弯腿,脚上穿的长筒靴沾满了泥巴。

母亲毫无目的地朝四周围望了望。野外也是和她的心间一样,空空落落……

拉车的马似乎有些累了,它摇着头,在那被太阳晒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呼力地一步步地走着。砂土轻轻地发出声音。这辆好久没有烧油的破马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和尘一起飞荡在马车后面……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市郊的一条荒凉破败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绿色侧屋,添造在一所由于古旧而显得臃肿而又昏暗的二层楼房旁边。

侧屋前面,有个草木茂盛繁复的庭园,紫丁香花、槐树枝条,栽种了不长时间的银色的杨树叶子,亲切地朝三个房间的窗户窥探观望。这几间房屋里清洁安静,花木的影子摆动在地板上,无声无息。靠墙摆着几排书架,上面密密地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墙壁上挂着许多幅画像,画像上每个人的样子都很严肃。

“您住在这儿行吗?”尼古拉将母亲领进一间小小的房间,向她征求意见。

这间小屋,有两面窗子,一面窗子对着庭园,一面窗子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里面,靠着墙壁也摆满了书橱和书架。

“我住在厨房里就行了!”她说。“厨房里很亮堂,又干净……

母亲觉得,尼古拉听了她的这话之后有种怯生生的表情。他不自然地、好像很为难地劝阻母亲去厨房住。所以母亲只好答应,——他立刻就高兴起来。

所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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