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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双丝履轻缓走来,织锦的鞋面,是菱形的对龙对凤纹,鞋头镶着浅金色的砗磲,鞋的边缘以真丝缀着细小的米珠,微微沾染着尘,华贵而不张扬。
一双手,肌肤微黑,手指颀长,指甲粉润,干净而干燥,双手执着一卷帛,绮绫为衬,乌木为轴,中间是金色的绦子,系成蝴蝶结。
晏薇伸手去接,一抬头,是一张清俊的脸,鼻直唇薄,五官如刻,清晰而锐利。那人并不松手,还是那样双手紧紧握着手卷两端,眼睛贪婪地盯着晏薇的脸,似乎只要一眨眼,眼前这丽人便会消失,不眨眼,便可天长地久。
晏薇有些慌乱,稍用力夺了一下手卷,却没有撼动分毫。周围很静,仿佛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们,那一刻,像一生一样长……
晏薇心中急躁,低声喝道:“松手!”
像触了电一般,那人的手一颤,松开了卷轴。晏薇就势捧过卷轴,一转身,昂然向岸边的筏子走去。转身转得急了,身上的玉佩琤琤有声,这声音像是一道符咒,划破了周围的安静,嘈杂的人声又喧噪起来。
晏薇定住心神,登筏,离岸,渐近河心……一切都很顺利。晏薇牢记鹿堇所教的法门,双脚在裙下分开来,不丁不八站定,根据水波的晃动,脚尖脚跟四个点分别使力,维持筏子的平衡。在长裙的掩盖下,一切都做得波澜不惊,在岸上众人看来,她只是端凝伫立。
解开手卷上金色的绦子,展开手卷……一阵疾风吹过,吹得晏薇衣袂飘扬,玉佩琤琤。
“凌汛!”一个觋人低声惊呼。
晏薇一回首,但见上游大量冰块夹杂着水花奔涌而来,隆隆有声,犹如千军万马,瞬间已到近前。一个觋人为躲浮冰,手用力按在筏子上,晏薇站立不稳,一扬手,那卷轴如一道游龙激射而出,在半空飘展开,缓缓落入水中,迅即被吞没,筏子也随即倾覆了……
晏薇喝了两口水,稳住心神,双手划水,将头探出水面,还没等看清周围的形势,脑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出于逆水,入于彼穴
头痛欲裂。
晏薇缓缓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是个山洞,只右侧有光。
晏薇转过头,慢慢看清楚周遭:身侧一堆火,火的上方,横着一根竹,两端各有扎成束的三根竹架着,上面晾着的,正是河神娘娘的那件飞凤外衣,浸了水,衣服有点皱缩,绣飞凤的红色丝线也掉了颜色,周围晕染了一片,衬着火光,倒更像浴火重生的凤凰。
衣服后面,还有另一堆火,衣服上,映着一个男子侧身的轮廓。
晏薇心中一惊,忙低头看自己,躺在微温的石头上,身下垫着几层衣,身上盖着一层衣。揭开身上的衣,发现自己还穿着小衣,登时松了一口气。
那边的男子听到衣服的窸窣,开口问道:“醒了?”
晏薇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得身子昏重,头痛欲裂。一扶额,发现头上缠着布带。
那人继续道:“你的小衣我没动,只在那石头上点了几堆火烘热了安置你躺下,你最好把小衣换下来晾干,否则要生病的。”
晏薇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旁边有个陌生男子,只隔着一件衣服换衣,还是有点羞涩。
那人似乎知她心意,懒洋洋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偷看,该看的,早看过了。”
晏薇一咬牙,想要发作,又没力气,只得故意将衣服的窸窣声弄得很大,一边盯着衣服上映着的影子,一边匆匆换衣。
那男子果然说到做到,身子动也没动,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周围漾着氤氲的酒香。
衣服换好了,晏薇才发现,身下自己衣服的下面,还垫着一身男子的衣服,赭色的,密密绣着卷草,黑色的锦缎镶边,看上去甚为华贵。
想到要把小衣晾起来烘干,晏薇又觉得尴尬,脸红得像火烧。
见这边没有动静,那男子又开口道:“好了吗?好了就晾起来,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快冷死啦!光靠酒是顶不住的。”
听他这么说,晏薇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忙匆匆把那件衣服折叠好,掀开晾着的衣服。
衣服后的那男子,箕踞着,裸着上身,一身金铜色的肌肤,披着发,脸上似笑非笑,嘴角挂了一丝嘲讽,看着晏薇,像是早已把晏薇看透。
晏薇有些不快,又不便发作,只伸长了手,将衣服递过去。
那男子却并不伸手去接,还是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弯月,道:“看什么?我这样子还过得去吗?被我迷住了?”晏薇更怒,抬手将衣服抛过去。
那男子稳稳接住,笑道:“就这么回报救命恩人吗?看来好人做不得啊……”
晏薇才想起,定是这人将自己从凌汛中救出来的。便不作声,默默将小衣晾好,坐回原来睡过的那块大石,石头仍然微温,丝毫不觉得冷。
虽然只是隔了一层小衣,晏薇已觉得心安,轻声说:“多谢救命之恩。”
那男子爽朗一笑,道:“这声谢我还是当得起的,这次的凌汛很凶,若不是我,你死定了。”
晏薇回思冰凌冰块汹涌而来的情景,也是后怕,道:“多谢了,请教恩人大名?”
那男子道:“呵呵!我叫童率,你叫晏薇,是吧?”
晏薇略觉惊讶:“哎!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童率笑道:“河神娘娘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过了今天,只怕更是全国闻名了,十年不遇的河神娘娘落水,百年不遇的大凌汛中逃生,好造化!”
晏薇听他语含讥讽,也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了。周围只有火光明灭,柴声哔剥作响。
童率缓缓披了衣服,又拨弄着柴,道:“天快亮了,再歇一下便回城吧!”
晏薇一惊,没想到自己昏睡了一夜,忙道:“这里是哪里?”
童率懒洋洋地道:“我又不是怀都人,只来过几次,哪里知道这是哪里,总不过是下游某个地方,大约也被冲出四五里了吧!好大的凌汛,险些把我的命也赔进去。”
晏薇惊道:“那其他人呢?”
童率道:“其他人?死了吧?谁知道!我哪里顾得上他们?总之水性要是比我差那么一点点,肯定难以逃命的。”
晏薇道:“你的水性就那么好?”
童率轻哼一声,道:“别的国家不敢说,在杨国,我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晏薇心中不服,又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向牙尖嘴利,素不服人,这次却处处被这童率压着一头。
柴渐渐燃尽,火渐渐小了,山洞口也露出了曙色。童率喝下葫芦里最后一口酒,用力晃了晃,涓滴不剩,才将葫芦系回腰间,熄了火,说道:“走吧!路途不近呢!”
晏薇突然一惊,叫道:“哎呀!”
“怎么了?”童率忙问。
晏薇颓然坐倒,道:“那些首饰、玉佩,全都被水冲走了。”
童率大笑道:“果然是女人,见识短浅,舍命不舍财。钱财乃身外之物,留得命在,想要什么没有?就这点事情,还值得一惊一乍?”
晏薇焦躁道:“你懂什么!这又不是我的,是宫中的物事,明年河神祭还要用的,这么贵重,我怎么赔得起?”说罢急得几乎落泪。
童率笑道:“你赔不起我赔得起!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帮你赔了便是!”
“真的?!”晏薇抬起头,看着童率,眼里都是惊喜。
童率依然是一脸促狭笑容,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求我啊……也许我会答应。”
晏薇不作声,折好小衣,披上外衣,对童率敛衽为礼,昂然向洞外走去。
童率急了,一把拉住她,晏薇用力一挣,因那衣服在水中被冰凌擦蹭,已经破了几处,两下一用力,一片袖子便被撕了下来。
晏薇涨红了脸,昂首说道:“你救了我,我自然是万分感激的,你但有所需,我水里来火里去,绝不含糊!纵没有所需,我也会尽我所能报答。但若觉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可以对我予取予求,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你若这样,也只会让我看轻你,不过是个市恩的小人罢了!”
童率见她真动了怒,倒讪讪的像个孩子,捏着那半片衣袖不知所措,半晌才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买衣服,买首饰,看病疗伤,都由我来出钱,算我心甘情愿赔给你的,求你收下,好不好?”
晏薇扑哧一笑,道:“看病便不用了,我自己会!”
出了山洞,是一个空阔山谷,山路下几尺,就是奔腾呼啸的绛水,夹带着块块浮冰,浪花直拍打到身前,溅起阵阵水花。晏薇暗暗心惊,道:“水已经涨这么高了?”
童率道:“你以为呢!绝对是百年不遇,我们两个能活着,必定是河神爷保佑。”
“还真是要多谢你救命之恩了。”这一次,晏薇才是打心里感谢这个童率。这样的大水,能跳下来救人,而且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童率道:“你来过这里吗?”
晏薇道:“和父亲采药时来过几次。”
童率道:“那就好!你既然认得路,就带路吧!”
晏薇道:“先不忙!”说着,向路旁走了几步,似乎只是随手,采了两把草叶,分一半给童率,道,“放在嘴里嚼着,解风寒的。”
童率道:“我有酒,不用这个。”说罢大步往山下走去,那件赭色的长衣就这样随意披在肩上,敞着怀,赤着脚,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身后摇摇摆摆。腰间悬着一柄青铜长剑,比通常的式样更细长一些,剑尖几乎垂到小腿肚了。
借着晨光,晏薇这才注意到,他裸露的腿脚上,到处都是细小的冰凌划伤。
晏薇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那些首饰很贵的,你若买不起,不用勉强,我再想其他办法。”
童率头也不回,摆手道:“那点儿小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就是再贵十倍我也买得起!”
晏薇不禁奇道:“你是什么人啊?王公贵族吗?怎会那么有钱?”
童率并不转身,扭头一笑:“什么王公贵族,平民一个!无父无母无家,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说罢轻轻哼唱起来。
盐生池上,浑然天成兮。
潭而不流,无减损兮。
玉色冰洁,纯无瑕兮。
朝取夕复,唯天养兮。
调和百味,日不可缺兮。
山水暴至,四散流兮。
分濡四野,地生霜兮。
再不得归,苦若荼兮。
形散难聚,不得复初兮……
那声音婉转悠远,把个悲苦凄凉的调子,唱得明媚而欢跃。晏薇从未听过这歌,只听得痴了。
第五章 衣不如新,一掷千金
一路上,晏薇只觉得尴尬无比:一男一女,鬓发蓬乱,衣衫不整,清晨从城外回来,难免惹人侧目。尤其现在已经进了城,天也大亮,周围行人渐多,人人驻足瞩目,指指点点,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童率却不以为意,低声道:“先去馆驿吧,洗澡换衣服,然后再去买首饰。”
一个常年住在城中的人,最不熟悉的,可能就是这个城的馆驿了。
晏薇由童率领着,折向城南,来到怀都最大的馆驿,晏薇只觉得处处新鲜。只见童率咋咋呼呼地一连串吩咐下去,不久便有个妇人引导晏薇去洗澡更衣。
这是一个不盈丈的小室,很是低矮,生着炭火,水汽氤氲着,湿润而温暖。
一道布帘把小室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有席有床,床上是一叠新衣。掀开帘,里面悬着一个硕大皮囊,晏薇用手一摸,触手温暖,想必装满了热水。皮囊下端是个铜铸的鸟嘴,用手拨开,水便淅淅沥沥泻下。下面是个青铜的大浴盆,承接着上面流下来的水,浴盆靠墙角处,下端有个小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