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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门的这一间里,一座柜台,几条板凳,只有两个穿着白裤褂的年轻人在,别的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冷清是冷清了点儿,可是气氛肃穆,隐隐慑人。
许是,海威堂的名头太大了。
连韩如兰这么刁蛮、任性的姑娘,一进门,就不由自主把一股怒冲冲的劲儿一下子减弱了不少。年轻人都是通记调来的伙计,通记的伙计谁不认识威远镖局总镖头的爱女?
两个年轻人忙起身招呼:“韩姑娘!”
韩如兰这时脸又一板,道:“听说群义镖局的那个郭怀,投到你们这儿来了?”
两个年轻人互望一眼,齐点头:“不错!”
韩如兰道:“麻烦叫他出来一下,我要找他。”
两个年轻人又互望一眼。
其中一个道:“韩姑娘请坐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他进去了。
韩如兰没坐,冷着一张娇靥站在那儿。
剩下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赔着笑,相当客气给倒来了一杯茶。
举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韩如兰不愿惹通记的人,她也明知道,她威远镖局未必真惹得起通记钱庄。如今,她唯一仗的是乃父老镖头韩振天跟通记东家活财神宫弼的交情,就凭这份交情,她相信,也认定吃得住那个郭怀,而且吃得住那个郭怀死死的。
她接过了那杯茶,还谢了一声。
通记的伙计就是会办事,就是挺利落!
她这儿刚接过那杯茶,进去通报的那个出来了,欠着身退到一旁。
倒茶的那个,也忙垂下手哈下了腰。
步履声到了,她找的那个人,郭怀出来了。
郭怀他还是那身衣裳。
就这身衣裳,韩如兰料定他身份高不到哪儿去。
这可真是以“衣帽”取人。
郭怀看见姑娘,脸上泛起一丝铬愕神色,望那两个年轻人:“这位就是——”
似乎,他已经不认识姑娘了。
姑娘怀着满腔的怒气,憋着一肚于火儿而来,刚一进海威堂的时候,已经被那股子隐隐慑人的气氛,跟通记伙计的客气,把怒火减弱了不少,如今一见郭怀不认识她,刚减弱的怒火不由又为之一盛。
姑娘她想摔茶林说一句:“你少装糊涂!”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摔不出茶杯去,话也说不出口,只冷然说了这么一句:“你我那天晚上在海威堂这儿见过!”
郭怀微一怔,凝目打量姑娘,旋即,猛想起似的“呃”一声:“对了,芳驾就是韩姑娘,我记性不好,韩姑娘原谅!”
韩如兰本来不想吭气儿的,却不由自主说了句:“好说!”
郭怀潇洒的微抬手:“韩姑娘请坐!”
姑娘真不想坐,也真想说句“不必了”,接着就责问一番,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话她说不出口,先没吭声儿的坐下了。
郭怀自己却没坐,看了看姑娘,他道:“姑娘既然知道到海威堂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到过群义镖局了?”姑娘她微点了头:“是的。”
话声,轻得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之外。
郭怀道:“那么,姑娘先上群义镖局,后又到海威堂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既然人家已经问起她的来意了,怎么说现在也该是来个霍然站起,以“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对付威远镖局”兴问罪之师的时候。
可是怪的是就不知道为什么,姑娘她竟然就是鼓不起勇气忍不下心,那股子怒火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姑娘简直觉得整个人,整个心神,似乎都受了这个郭怀的控制,难道毛病出在这杯茶上?可是这杯茶不但还没喝一口,甚至连沾唇也还没沾啊!
难道,毛病出在郭怀的双眼之上,这个郭怀,他会摄魂大法,不会呀?就算是这个郭怀两眼紧盯着她,可是她并没有怎么看他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那也不是,不由害得姑娘心里突然发了慌,慌得她手发抖,差点没把一杯茶溅出来,她低着头匆匆说了句:“没事。”急忙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扭腰转身,一阵风似的出了海威堂。
郭怀怔住了。
那两个年轻伙计也怔住了。
旋即,郭怀两眼间起奇光,脸上也浮现起异样表情……
出了海威堂,飞也似的奔出了十几步,韩如兰猛然觉得恢复了本来,勇气来了,心也很下来了,有心再折回去找那个郭怀,可又怕让海威堂的人笑她是个疯子,心智有毛病。
她既气又很,这回是气她自己,恨她自己,气她自己软弱,恨她自己没用,气恨之下,一口气奔回了威远镖局。回镖局,进后厅,她发现乃父老镖头韩振天、七哥韩克威、七嫂赵玉茹都在座,而且个个神情凝重,像暗室里遮上了一层浓浓的阴露。
这,使得姑娘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气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老镖头、韩克威都没说话。
只她七嫂赵玉茹说了一句:“弟兄们听说了刚从天津传来的消息,天津船帮已经对外宣称归附了海威堂。”姑娘心神猛震,震得她顺口问了一句:“凤楼姐呢?”
赵玉茹道:“回小楼去了。”
姑娘又像一阵风,飞快的奔离了后厅。
奔上了小楼,奔进了房,姑娘胡凤楼仍然临窗而坐,正望着楼下院子里的池水,身边没一个人。“凤楼姐!”她叫了一声。
姑娘胡凤楼敏锐的听觉似乎迟钝了,回过头看一眼,像是——从迷蒙中醒过来:“是你呀?”韩如兰她没留意那么多,一步到了姑娘跟前:“你听说了没有,天津船帮——”
胡凤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韩如兰道:“怎么会?”
胡凤楼道:“我也这么想,这件事很出我意料之外。”
韩如兰道:“凤楼姐,还有件事恐怕更出你意料之外,那个郭怀,他也投向了海威堂。”
姑娘娇躯一震,霍地站了起来:“如兰,你是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我上群义镖局找过他,群义竟有通记的人照顾着,通记那个人告诉我,郭杯已不在群义,要找他得上海威堂,我又赶到了海威堂,果然找到了他——”
胡凤楼的心神跟娇躯都起了一阵震颤,连话声都微带着颤抖:“我原料他意不在群义、小小的群义也容不下他,可却没想到他会成为海威堂的人,这个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多推测他,他这个人太高深莫测,太高深莫测了,如兰,恐怕我要不幸言中了。”
“不,风楼姐,这一点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我认为他投身海威堂倒好了,凭咱们跟宫老的交情,谅他不敢对海威堂怎么样,除非他能把持整个海成堂,凌驾于宫老之上。”
“这——一时间我的思想乱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愿你看对了,只是,如兰,你找他干什么去了?”韩如兰一咬玉齿,道:“凤楼姐,这个郭怀恐怕不是人,他是魔鬼,要不然他就是会使邪法儿!”胡凤楼微愕道:“这话——如兰,怎么回事儿?”
韩如兰把她这位凤楼姐当神,凡事她从不瞒她这位凤楼姐,于是,她把去找郭怀的原因和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这一番叙述,听得姑娘胡凤楼心神为之连连震动,几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但凤楼姑娘毕竟超人,她不但忍住了,而且脸上一点没带出来,表面上没动一点声色。
只听韩如兰又道:“凤楼姐,我怎么会,我简直恨自己,恨不得拧自己两把,咬下自己一块肉来,你说,那个郭怀,他是不是会使什么邪法儿。”
相处了这么久,凤楼知道这位义妹是真不懂,而不是故意作态。
就因为知道她是真不懂,几乎不想为她做任何解说,似乎知道,但又不能承认为什么对这位义妹会有这种意念!刹时间,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中。
可是最后,望着那张带着企求,渴望解答的娇靥,她还是心软了。
这位义妹所以不找别人而找她,那是出自真挚的信任,既然如此,她可怎么能不为她解说,让她懂。
她微笑,有点勉强的微笑摇了头:“不是,如兰,那个郭怀,他不会任何邪法儿。”
韩如兰娇靥上浮现恨意,几乎咬牙切齿的道:“那就是我太软弱,太窝囊。”
凤楼姑娘又摇了头:“也不是。”
韩如兰一怔:“也不是?”
“你自问是软弱窝囊的人么?”
“我绝不承认。”
“这不就是了么!”
“什么这不就是了么?凤楼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我一看见他就……我刚已经告诉过你了,我都没脸再说第二回了。”
“如兰,那是因为你不忍,你心软了!”
韩如兰叫道:“我会对他不忍,对他心软?眼前他就要对付咱们威远镖局,我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一顿,甚至给他两个嘴巴,我怎么会对他不忍,对他心软?”
“会!”姑娘胡凤楼道:“女儿家,到了你我这个年岁,会对某一个人不忍,会对某一个人心软。”“凤楼姐,为什么非要到你我这个年龄才会,为什么会对某一个人——你说这某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胡凤楼只觉这位义妹不懂的可怜,要不是因为彼此相处久,太知道这位义妹,她简直会认为她是在装作,假得让人受不了,让人厌恶。
事实上,她知道,这位义妹自小娇宠惯了,也任性惯了,从来没机会去接触,从来没机会去懂,虽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还保持着小女孩儿的天真无邪,尽管她经常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但是,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却如置身雾里,一片茫然。
胡风楼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几分怜爱的道:“我说的某一个人,是你喜欢的人,也只有到了你我这样年龄才开始懂。”
韩如兰猛然睁大了一双美目,叫道:“凤楼姐,你是说----”
姑娘凤楼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姑娘,情愫动了,你喜欢上他了!”
韩如兰像突然间受了莫大的惊吓,娇靥由红转白,连连后退:“不——“不”声中,也猛然抽回了握在胡凤楼手中的玉手。
姑娘凤楼坐着没动,望着她微一笑,道:“如兰,别忙着否认,试问自己看看,是不是?”韩如兰香唇启动,欲言又止,刹时间,娇靥通红,羞红都泛上了雪白的耳根,她低下了头,连娇躯都泛起轻颤。姑娘凤楼不禁为之爱怜,也为之不忍,她缓缓站起,伸出手搭上了韩如兰的香肩,柔声道:“别这样,如兰,记住凤楼姐的话,情非孽,爱也不是罪……”
她话还没说完,韩如兰快得像一阵风,双手捂脸,转身奔了出去,也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姑娘凤楼呆了一呆,没追,也没叫,定过了神,缓转身望窗外,目光又落在那渝清彻的池水上。一刹那间,她思潮起伏,想了很多,多得让她心乱如麻。
而最让她心神震颤的,那是她曾经矛盾,曾经不想为韩如兰解说,不想让韩如兰懂的那个意念。她不是韩加兰,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矛盾,那个意念,她曾经不愿意承认,到现在还是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毕竟她曾经有过那种矛盾,那个意念,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她的心神,再度为之震颤。
一阵风过,楼下院子里,那本来平静、清澈的池水,泛起了波纹,而且波纹越来越大。
玉贝勒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对着桌上的书,他今天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朱笔搁在笔架上,他沾了朱红却用不着。
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还加什么眉批?
心里烦,懊恼,从威远镖局回来,他烦,他懊恼到如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