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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廿十五。”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看起来却似乎对自己昏睡大半月的事丝毫不感到惊奇。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开口,整个人靠在枕上,双眼一眨也不眨。
易辰霜见状,起身开门,唤门外的侍从去请傅大夫,自己则顺势出了门,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回头问道,“你的名字是——”
榻上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七夜,七夕的七,夜晚的夜。”
第 4 章
踏雪城居于慕山之巅,从城中下山至山脚需半日光景,从前他听到这个名号,一直以为是一个山中之城,如多年前的蜀中唐门,并非仅仅是一个家族城堡,而是个颇有规模的市镇。然而事实与他的猜测恰恰相反,踏雪城虽大,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的城堡。
在他看来更应该叫做“踏雪堡”的这个地方格局与其他城堡大抵相似,守卫森严、铸造固若金汤的正门,越过正门是一方巨大广场,场正中是一座高约五丈的钟楼,自钟楼两侧越过广场便是日常会客的前殿,以一丈见长的矮几为例,自殿门起,首尾相接可置二十余张,殿高约四丈。殿内左右各端放十柄如意纹圈椅,每柄椅旁各有一方既窄又高的鹳鸟纹茶几,无论是椅还是几,行家一眼便能看出是产自西土的上品黑檀,殿尽头的正中则是一方长约两丈的黑檀雕花宝座,显然是主人的座椅,两边各是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麒麟纹透雕铜烛台。
除此之外,整个殿内已无其他用具,甚至连一柄多余的椅子或是一方桌子都没有,更没有其他装饰,整个殿堂既素洁又空旷沉闷,令人不自觉地端严谨慎起来。
若是寻常人,能进到这个殿内便已是毕生之幸,而若能受到邀请越过这个前殿,那便可称得上三生有幸。
因为这个前殿之后,便是踏雪城上下,自城主至杂役几百口人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若非被易恩捡到,向七夜这样的人,的确一辈子也不可能进到此地。
他醒来已有几日,身子虽依旧虚着,却已能下床走路,毕竟是习过武的人,身体底子总好过一般人。平日三餐,药和补品皆由仆侍送来,每日的换洗衣物也自有人负责,他的身子状况稳定后便不再有随时候着的仆人,只在屋外有一两个护卫把守,若有什么额外需要只管吩咐,自会有人替他办妥。
每日,从早晨起,除了进食,他所做的事便只是坐在那张玉石面圆桌边,什么事也不干,一直坐到天黑,夜深,甚至连灯也不点,估摸着差不多是歇息的时候了便直接脱衣上床,第二天醒来依旧如此。
只要没有他的吩咐,没有人会来打扰他,或者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死。
说到死,那一晚失去意识前,他便没有想过还能活。然而似乎只是上天一时兴趣与他开了个玩笑,或者大概是他的命太硬,因此现下他还活生生地坐在这里。
既然没有死,那么日子还得继续。
这种态度可以叫做随遇而安。
然而在他的眼中,这是弱者的生存态度。
因为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力量反抗,因此只能随波逐流,任凭命运将他们推往未知的远方。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强者。
所以他也只能这样活下去。
只不过,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还能见到那个人。
不论那人对他做过什么,对他而言却永远无法舍弃他,也永远无法恨他,即便险些被那人送上黄泉,他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却还是他。
这正是他的悲哀所在。
然而今后即使见到了那人,也已不能与之相认,因为他们应当以为他早已死,他的名字也应该已经从名册中划去,若是被发现依旧活着,必定会给那人带来麻烦。
甚至他今后也不能以真实面目出现在江湖中,因为以那个地方的灵通程度,只要他一露面便即刻会被察觉。
踏雪城是一个避世的清静之地,然而难道要一辈子寄人篱下,呆在此地么?
他对踏雪城而言又是什么,朋友?客人?
显然都不是。
现下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依托,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长久的栖身之地也没有对未来的打算。
或者说已没有未来。
他的心中霎时一片空落落。
七夜醒来第十一日。
他的腿脚已经很利索,身子恢复的也很快很好,姓傅的大夫隔几日便来看一次脉,相比之下,总管易恩倒是很少来,他似乎总是琐事缠身,少有空闲,而易辰霜作为城主自然更不必说。
当然,以易恩的性子,不来看他并不意味着不了解他的现状。
这一日午膳时分,仆人依旧准时来送餐。食盒一层层地打开,饭菜一道道地铺开,竟也有六七样,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了,每日都有这些。今日却还另添了一小碟蜜饯。
仆侍恭声道:“这是易管家让端给公子您的,他嘱咐您务必要用一些。”
“务必”两字说得格外重,七夜也明白过来必是易恩的好意,若在平时他对这些东西不会有一丝一毫兴趣,然而此时此刻,他也不能不无动于衷。
仆侍离开了,他抬眼将那碟蜜饯拿到眼前,却发现蜜饯中有一张纸条。
他将它捡起,打开,纸上只有几个字。
“——山上的桃花开了。”
既非诗,也非词,只是一句大白话。
这句话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山上的桃花已开,莫要再呆在房中叫那大好春光白白浪费,应当快些去到外面,看一眼这芳菲的人间。
他抚了抚纸条,用手指轻轻摩挲那几个字,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五章
醒来的第十一日,来到踏雪城的第三十一日,他第一次走出了这间屋子。
山上的桃花的确已开得很盛,白的,粉的,红的,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一丛丛。不仅是桃花,花圃里,小径上,墙角边,处处都有知名不知名的花冒出来。
山上的春天来的晚,他躺了大半月,阴错阳差恰好赶上了这晚来的春花。
不论人间怎样的悲欢离合,春的脚步不会停下。
他四处徜徉,在各个院落间走了一会儿。这些院子大院套小院,结构复杂,布置却又差不多,令人觉得似乎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转悠。
起先他并没有在意,他的注意不知不觉被这春景吸引了,直到他意识到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他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会迷路,他四下望了望,想着也许哪里会有值守的护卫可以问路。
四周,午后的日光将所有东西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院子,亭子,回廊,花,草,树……
然而人影却只有他一个!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一走出自己的院子便觉得有些奇怪。
先前他只觉得这地方很静,却丝毫没有发现其实一个人都没有。
这些院子难道没有人住么?
他上前看了看院间的回廊,伸手抹了一把廊柱,没有灰,证明一直有人在擦拭,花园亭子内的石桌石凳也是,花圃中央还模仿江南园林筑了一方鱼池,鱼都养得很好,即是说一直有人给它们喂食。
那么,人都去了哪里?
他往回,却发现此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这些院落布局相似,应该说在不熟悉的人眼中简直一模一样,的确很有可能迷路,何况此地是踏雪城,城内的布置极有可能遵循着什么规律。
不对,若果真如此,即便易恩希望他出来走走也必定会让侍从跟随。
那么,只是普通的迷路而已么?
他环顾四周,虽然他并不急着要去做什么事,他也一向喜欢安静,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这种情况,不禁也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他开始只往一个方向走,遇到障碍物便直接翻越过去。这是过去戒文师傅教给他们的方法,这种方法至少可以保证不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转圈。
他只希望至少能遇上一个人。
过了一盏茶光景。他已有些气喘吁吁,大伤初愈的身子还是不够利索,内力只恢复了五成左右,并且因身体所限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此时才深切感受到,这鬼地方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越上面前一块墙头,不知是否是对他的怜悯,眼前终于出现了与之前所不同的景象。
这是一个很大的后院。
南侧是一排屋子的后门,木门紧闭,看不出有没有人。院子里堆了许多柴禾,院子东南侧有口水井,另有一个巨大的石磨,东侧则盖了一个小木棚,也堆了许多干柴。这么说前院是膳房么?
他正思量着,忽听得一阵“啪啪啪”的声响。
这声音不间断地响起,带着利索的的木料断开又掉到地上的清脆尾声。是劈柴声么?响声一下接一下,每一声之间的间隔都一样长短,每一声的轻重听起来也都一样,也并没有因劈坏而产生的停顿,各方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劈柴人一定是个老手。
声音来自那间小木棚。
他越下墙,朝那木棚走去。劈柴声愈渐清晰。
当他真正走到哪间木棚边看到那个劈柴的人时,他不禁有些呆了。
即便是被堆着的柴禾遮挡住了光线,却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那个劈柴人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她着一身深褐短打,两条胳膊光裸着,俯着身子,粗粗估量一下即使站直了大约也只到他腋下,看身形约摸十一二岁,胳膊和腿都显得十分细瘦——此时再看那柄柴斧——斧柄是一段足有两寸宽两尺来长的圆木桩,斧头则是一两寸厚三四寸见宽的铁刃——整把斧子甚至比她的整条胳膊还要长上许多,粗上许多!
这样一柄柴斧抡起来,莫说是常人,即便是习过武的人也不可能舞上半天而面不改色。
他看了眼这小姑娘身旁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样的木柴,少说也已劈了半炷香光景,这小姑娘却连大气也不喘一下,也没有流汗——即便是受伤前的他,也未必能做到这样。
他看了一阵,心中既疑惑又吃惊。
那小姑娘显然已经感觉到棚边有人,没有起身,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才看清她的面貌。她面色青白,脸盘很小,显得一双眼睛既大又深,然而眼神空洞,毫无神采,神情冷然,再配上那副枯瘦的身板,冷不防叫人见了,竟觉有些头皮发麻。
她只看了七夜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劈她的柴,仿佛这是她在这世间唯一需要做的事。
七夜趁此开口道,“请问这位——”他一时间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称呼她,姑娘?显然她还未到可以被称为“姑娘”的年纪,小姑娘?却怎么听都有些瞧不起人。
那小姑娘手中的的柴斧没有停,却开口道,“姑奶奶。”
“什么?”七夜没有反应过来。
“你若叫我一声姑奶奶,我就告诉你该往哪儿走。”她年纪不大,语气却十分老练,不慌不忙,面上也依旧没有丝毫表情,这使她的话听起来并不像开玩笑。
可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又为何想到要别人叫她姑奶奶?这实在有些好笑。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