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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的?你那相好的不也叫你‘小船儿’么?”
守成老实地笑了笑,好脾气地承认,“她是听见你叫,才跟着学,我是真的没跟她说过。”
玉书听了,抿了抿嘴不再言语,却看得出心情尚好。一旁的仰恩目睹着这两人的面容神情,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你真的会去恨曾经深爱过的人么?虽有人说爱之深,恨之切,可如果你真能忍心去恨,只说明你没有真正爱过。他知道玉书跟他师兄之间定是有过极不愉快的过往,才导致这两年来,这人几次三番找上门,玉书也是置之不理。如今想来,是恨么?还是根本就是害怕,怕重逢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相处?当你的心习惯了从爱的角度接纳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忘记一切,重新开始?这才是玉书解不开的心结所在吧,人的一辈子能否如一出戏,唱完,卸去粉墨,再演另一出完全不同的戏文?守成似乎并不想恢复什么,他想要的,只是原谅而已,而玉书也是终于在与子渔稳定以后,找到了平衡的心态,可以再与之做朋友做兄弟。这本来可以是个很完美的结局,玉书有了爱情,有了友谊,如今也有了漂流很久阔别的亲情,可仰恩万万没想到,这终是个心想事不成的世界,那一次,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守成。三天后,守成被枪杀在上海街头,死时身上还穿着那日玉书送他的一件保暖用的毛背心。
仰恩陪着玉书收敛了他的尸骨。火葬后,玉书把骨灰留在自己身边:
“放我身边吧,等哪日我有了机会回去,把他送回他最喜欢的那块儿地儿。”
因守成那日聊天时候提到,最难忘的时光是在大杂院戏班子那会儿,虽然日子过得苦,可跟大伙在一起,快乐曾经是件很单纯的事。
“他对我没那心思。”玉书的心封闭了许多年之后,终于面对着唯一的朋友打开,“他对我好,凡事护着我,师兄弟欺负我,他给我出头,师傅罚我,他也替受罚,我们刚红的那会儿,我给戏霸胡三满欺负,他为我打抱不平,给人抓了起来。胡三满提出很屈辱的条件,可我心甘情愿,我知道师兄为了我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就算为了他给人玩也值得。他被放出来以后,我跟他说,这辈子就是他的人,”说到着,玉书带泪的眼,忽然笑了,“他在里头给人打成那个样儿,也没放过软,害过怕,一听我这么说,竟然吓得第二天就跟他相好的跑了。”
“你知道我嫉妒你什么?仰恩,你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不会理解我心里的苦。我越想要什么,越得不着,越得不着,我越想要,越努力去捉,可捉在手里,都是空的。我爱师兄,他不爱男人,我对丁崇学动心,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今日若没有子渔,你觉得我还能与你相对么?”玉书说着,摇了摇头,“很难,其实很难,你万事具备,而我一无所有,让我如何调整心态坦诚待你?可我在你身上是学到不少东西,也很高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这般真诚待我。”
仰恩不言,他了解玉书这人的性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人不能以己之失,去比人之所得,那样只会越发觉得失去得多。得失之间会自觉保持一种平衡,一处得了,另一处就会失,各人又有各人的标准去权衡,得到的和失去的,哪个更加重要。仰恩也曾经陷在迷失之中,只觉得自己为了一段感情失去太多,而如今,终于再没有遗憾,只要有那个人,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只能说,人与人走的是不同的路,象玉书,象守成,象尚文,崇学和自己,大家看到的景致风物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罢了。玉书觉得自己跟崇学是一条路上的人,那是因为自己很努力地,跟他走在一条路上。人生那么多岔路,要始终走在一条路上,并非易事。他与尚文擦肩而过,再跟崇学乱世相许,只是一日不到人生的终点,都不知道,最后的一段路,与谁同行,又或者,寂寞终老?
仰恩沿着黄埔江慢行,迎面吹来湿冷的江风。守成的猝死,似乎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战乱中,人们恍惚的惶恐,此刻,他心里皆是对崇学的思念,不禁默默地问,假如明日我死于非命,今日,应该跟你说些什么?暮霭沉沉,楚天壮阔,似看见那人威严仪表,挺拔双肩,似听见他庄严的声音,抚胸而言:
“一辈子,你是我的一辈子。”
模糊的瞬间,有的往事慢慢淡化,有的却越发鲜明,直到听见一声淡淡的:
“恩弟。”
并不觉得惊讶,象是等待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仰恩微微侧头看过去,身边的人,穿着米色风雨衣,双手抄在口袋里,黑色的礼帽低低地压着,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原尚文,并不如想象的那般落魄,相反,他看起来成熟多了。是,过了三十,已入而立之年,当初那与自己在北陵打雪仗的大小孩,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再不复当年的少不更事。这几年来,仰恩在上海风光无限,总算在明处,而尚文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偷着观察自己多久了。许多次暗中他跟梢偷看,仰恩并非全无感觉,只是没有揭穿罢了。此刻,终于这般坦然端望着,那眉稍眼角淡淡的风霜痕迹,一股浅浅的涩,从仰恩的舌底弥漫至整个口腔,口中无言,心里却反复盘桓着纳兰性德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故人心,变,是没变?
仰恩带尚文去了那间白俄的私人菜馆,那里往来人少,又与老板娘比较相熟,便于交谈。进了小包间,菜上齐以后,老板娘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关门,屋子里安静地,惟剩下两人,心思却又都不在罗宋大餐上。
“养合集团是你的吧?”闲聊了一会儿,仰恩平淡地问。
“你知道?”尚文又觉得自己说的可笑,便继续道,“包括间贸易行,一间中药铺,还有些别的投资。”
战争状态下,药品是国家集中管理的资源,可中药材是原家传统的生意,向来声名在外,尚文再度经营,也不算引人耳目,只是仰恩心里又多计算了一番,闲聊着问道:
“生意可还好么?”
“一般了,世道乱,做什么都不容易。”
心平气和不痛不痒地聊着,仰恩深刻地体会到这几年来,尚文确实是变了不少,举止言谈,不再那么轻率莽撞。提到他最近进了批好参,要给仰恩送几棵,说是他身子大损过,多补补是好的。仰恩连忙推辞,他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况且四爷跟崇学也都留意这些,补品是不断的。一提到崇学,他感到尚文似乎有些不适,也便没往下说,这里毕竟是外面,很多话不方便说。崇学跟仰恩的关系,在上海并未公开,没人知道确切的真相,偶有风闻出来,也都给四爷和肖仰思的人拍得死死的。可仰恩总觉得尚文跟崇学极有可能私下里谈过,甚至摊过牌,崇学是那种人,会偷偷摆平一些状况,不与他说的,况且他们是兄弟,也一直有交往。不料尚文忽然问他:
“你能联系到崇学么?”
自从上海沦陷,南京政府迁都重庆,崇学督战第三战区,来往于大后方之间,在上海,确实只有仰恩才能联系得到。尚文忽然这般问,又不知为了哪番,仰恩摇了摇头,做禁声的手势。尚文心领神会,不再多问,时值上海鱼龙混杂,军统和七十六号已经混战成一片,汪氏要组府也传的沸沸扬扬。仰恩的身份依旧随四爷和平社,若给人知道与“重庆”的关系,自是要凭空惹上许多麻烦。两人草草吃完一餐,结帐出来,已是一片星空之下。
“改天到家里来吃饭吧!”尚文临走前邀请,“嘉慧跟孩子,都在上海。”
一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次日早上起来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早饭时候,四爷询问脸色怎这般不好?仰恩才答:
“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四爷微皱眉头,似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只劝他多吃些东西,才好出门。穿戴整齐之后,仰恩选了外白渡桥的路口,烧了些纸钱,那里一片空阔,江风徐徐,但愿母亲能收到自己的心意。站了良久,身体感到凉了,才转身随人上车回家。每年的这一天,仰恩心情都似风中纸钱一般寂廖破落,母亲因为对自己的失望而自尽,这是他心里深刻而不能痊愈的伤痕,自责象毒药一样侵蚀他的身心,千疮百孔,经年疼痛。
四爷递给他一封信,说:
“今日急件秘送过来,估计他是料你心情不好,给你解闷的。”
见仰恩接了过去,脸红了红,也没做停留,转身离开。这孩子就是太沉得住气,哪怕自己已猜出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他就是不松口。不就是怕影响崇学的名声么?难不成自己还能去坏他心上人的前途?四爷旁观,看得一清二楚,仰恩死守在上海不肯走,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自己身体不好,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手里的“济昌隆”成为后方收购沦陷区资源的最大支柱,借以巩固崇学在重庆的地位。他对崇学的死心塌地,倔强的劲头,跟浩生活着的时候,还是真有些相似,惟独仰恩的倔,是藏在心里,不与人说的。
信简直不象是崇学写的,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趣事,也说到近期的行程安排,皆是轻松畅快的话题,似乎是想到自己今日必定阴沉低落,才会写出这么封聊天解闷一样的信来鼓励。这份细心怎么说也是难得,仰恩觉得那紧揪着的心,似乎解放了一点,独自坐着,想了一会儿,便提笔写了回信,提到守成的猝死,尚文的出现,末了,写了行小而秀气的补充:
“谢谢你的来信,颇为受用,请坚持这个好习惯。”
上海沦陷以后,“船”的生意却越发地好了,仰恩帮玉书挖了“联合饭店”德国餐厅的大厨,除了咖啡和点心,现在也做正餐服务,生意眼瞅着就要超过对面的大餐厅“沙利文”。扩充了服务员,招了领班和经理,玉书倒不用怎么操心,他在二楼的露台上开辟了一间房,临街,平日里开了窗,能看见静安寺的香火。此刻,仰恩与他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喝着下午茶。
“子渔说他前几日看见你跟尚文在一起,真的假的?”玉书试探地问。
仰恩象给什么刺了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立刻多了提防,回问道: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他倒没说,就是问我,你跟尚文是不是恢复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