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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碰我,我疼。”
可似乎没人理解他,他们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体又给人紧箍着,象锁在框架里,完全无法移动。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耳边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响着那熟悉的声音:
“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强吸了一下,呛人!他咳嗽着,却很快给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几口,回甘无限,象迷|药一样入口便进了口腔的粘膜,钻进沸腾的血液,带来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种紧张和僵直慢慢松软下来,人如同腾云驾雾般浮动着,再没有拉扯和沉重,轻飘飘的,象是一股空气……正想着再吸,那东西给撤了,他直觉向前去追寻,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
“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瘾了。”
感到怀里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顺利地就着水吃了药,崇学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进来,仰恩素爱清洁,容不得汗腻,崇学拧干水,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他自小就瘦,监狱里这些天,身上跟是一分肉也没剩下,崇学擦着擦着,不禁为那瘦骨磷峋的身体,皱起了眉。擦完上身,他刚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裤子,却不知为什么,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着腰线擦干汗迹,再继续犹豫了片刻,拿着毛巾的手才探进他的裤子,就在这时,仰恩的腰轻微地拧了下,崇学一抬头,碰上一双略带捉弄的眸子,血丝还没退尽,却显出清明了,眉梢淡挑着,嘴角却噙了个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
12 下
“帮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没擦过,怎么这次犹豫害羞?”
仰恩刚到上海的时候生病,崇学确实不止一次照顾过他,这些活计不陌生。
“谁害羞了?”崇学说着,竟觉得脸上带了热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几下,腾出手来,从一边拿过餐盘,里面放着稀饭和小菜,“醒了就吃点东西,船上没好吃的,你将就着点儿,上了岸再找些你爱吃的。”
仰恩这才发现双手都上了夹板样的东西,不能移动,只好任崇学喂他一口一口喝稀饭,吞咽时困难重重,力气稍微大一点就会扯到伤口,疼得他弓着身子不能说话。于是草草喝了几口,便顾不得肚子还又空又饿,不肯继续吃了。崇学见他疼得白了脸,也不忍心逼他,却变魔术般变出一颗糖果,塞进仰恩嘴里。
仰恩向里缩了缩,示意崇学也躺下来,这人强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眼神里却掩藏不住身体的疲惫。崇学没推拒,合衣躺在仰恩的身边,也不怎么说话,只看着那一盏晃来晃去的桔色小灯,象是看电影时正片上映前,剧场里暗下来,等光线再亮起的时候,已经是故事的开始。那盏晃悠悠的小灯,引导着两人在黑暗里慢慢摸索,时光在试探中,回到从前,北平的那个夜晚,两人也曾如此亲密却纯粹地近距离躺在一起,只是此时,彼时,却又是这般迥乎不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物是人非,变了多少?没变的,又是多少?
“觉得陌生。”崇学的声音在黑暗里,与面对着他聆听时,显得有些不同,“刚刚看到你的刹那,不敢相信是不是真的见到了你。然后又怕你变了,不再是三年前的仰恩,不知如何再与你相处。”
“所以碰我也会觉得尴尬?”
“有点儿,”崇学诚实地坦白,又情不自禁地提起从前,“可能是我认识你那会儿,你很小,感觉每次看见你,都跟上次不一样。然后你跟尚文出国,回来的时候,是真的没认出你来,觉得尚文领回来的是完全另外的一个人。所以我在船上等你的时候就想,三年了,也许你又变了也不一定。”
“二十六七的人,还怎么变?”仰恩说着笑了,“你的话怎么好象比以前多了?”
“当初传出消息,说你已经遇害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我在武汉,正要从那里飞回重庆待命。有那么很长的一段空白,感到那么多命令和任务,都没什么意义,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只觉得遗憾,自己笨笨的一张嘴,要跟你说的,都没说过。”
要怎么跟你说?世界有一瞬间是全无意义,要那么反复地说服自己消息是假的,是不可靠的,不要去相信。崇学转过身,面对上仰恩明亮的眼睛,他挺拔的小鼻子,有些发干的嘴唇,这不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经风的富家孩童,不是那过早成熟,喝醉时会透露出哀愁的十八九岁少年,面前这个紧紧依靠着自己的人,是个用生命捍卫信仰和坚持的男人,他为了家族的事业,死心塌地留在上海与敌人周旋,因为尚文入狱受刑,因为自己被侮辱诋毁,可他坚韧不拔地挺过来了,为了一个名字,为了一句话,从那么多艰难中挺过来了。嘴唇无意地碰在一起,有些干,崇学伸舌滋润着仰恩的唇,温柔地含进嘴里,轻轻吮吸。
“你很了不起,仰恩,很了不起。”
象微风吹过水面,撩掀起阵阵波纹,吻轻柔如梦,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仰恩沉浸在那久违的呼吸和味道的环绕里:
“我只是幸运而已。”
两人相拥而眠,睡得都不安稳。仰恩是因为伤口一直不消停,崇学也不敢放松警惕,但辗转反侧中发现对方就在身边,又觉得很踏实,夜里结伴去厕所时,看见甲板的栏杆间的一条窄窄的夜空,仰恩竟也兴奋了半天。按时有人送饭菜过来,主要还是崇学一个人吃,仰恩跟着象征性地吃两口,依旧不多食。医生过来换药打针,见仰恩微笑跟他道谢,有些惊讶他的精神状态保持这般好,心里不禁为这年轻人惊人的生命力赞叹。到了第二天晚上,仰恩的烧已经退了,自己也能靠着墙坐上好一会儿,船行中,很难保持正常的作息时间,崇学小心地计算,争取让仰恩每隔三四个小时休息一会儿,哪怕闭目养神也好,清醒的时候,偶尔也聊聊天,谈到三年里各自的生活,崇学依旧没有告诉仰恩玉书去世的消息,反正乱世分散很正常,还是让他以为玉书依旧好好地活在人海之中吧!
仰恩为着忽然偷来一样,平静的海上生活感动着,虽然一整天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话,这种静静地靠着彼此的安宁,毕竟是三年没有享受过,如今,那种初初相逢时的陌生和尴尬慢慢适应,长久分离的鸿沟正在这日夜相伴中悄悄地愈合着,两人开始找回分离前的感觉,心灵深处埋藏的独送给对方的关爱,开始在微小的细节里,不停地跳显出来。
“怕你骂我,”仰恩靠着崇学坐了好一会儿了,“肯定会说我自作主张,才惹来这么多麻烦。”
“真奇怪了,怕挨骂的人都比较乖,怎么你害怕,主意还那么大的?”
“我是认真的,”仰恩说,“你不会怪我,帮尚文的事没跟你说吧?”
“怎么怪?你那脾气秉性,跟尚文在一个城市里,不帮他我才会觉得奇怪。你若真能铁石心肠,也不是我认识的那肖仰恩了。你自己把握,不是跟他纠缠不清就好。”
“纠缠什么?他有他的生活他的家庭,我有我的。”
“哦?是么?”崇学难得调侃仰恩,“你的家庭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仰恩斜视着他,眯缝着眼睛好象要把眼前的人看个清楚,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我手上可握着某人的一辈子!”
那一夜,仰恩睡得挺好,比先前睡得沉,还梦见春天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开得铺天盖地,看上去又象是隆冬,天地间覆盖着无休无止的雪。都说梦是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所以也很难去判断,究竟是春是冬,仰恩心里是愿意相信春天,总是比较象好运跟重生吧?睡得迷登登的,却给人摇醒。
“来!看看外面。”
所住的船舱的一角本来有个排气扇,却给崇学不知怎么弄停了,透过排气扇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的海天一色,船向西行,他们在船尾,看的却是东方,本来很难辨认的一片深色混沌,也在远远的天海一线处,渐渐扩大了一片浅色,那是即将要到来的黎明,是太阳就要升起的方向。仰恩觉得头脑中的睡意没了,这两天闷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整个人都开始糊涂,忽然见了这么清秀新鲜的晨光,竟是情不自禁地出声笑了。崇学站在他的身后,脸稍微侧着,可以看见仰恩幸福的容颜,微笑的侧脸,也从他秀丽的眼目中观察着逐渐明朗起来的晨曦,那双眼里映出的世界,正在慢慢被朝霞点燃,光明和温暖正在从仰恩几近崇拜的眼神里,降临人间!崇学终于相信有人说过的,一生只为一刻。不管生命多么漫长,总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一生不会白白走过,仿佛一世为人,经历无数劫数和考验,为的只是一个瞬间,多年后一遍遍地追想,回味,是生命赋予的唯一奖励。丁崇学一直认为,那个在从风扇缝隙露进的晨光笼罩下的仰恩,他眼眸中映衬出的纯净的晨曦初露,便是点亮他整段生命的一段记忆,是神明留给他的一颗果,寂寞时候尝上一口,总觉得甘甜!
〖Cissy〗
13
第十三章(上)
船一到香港,崇学便把仰恩送进港岛的一家教会医院。他与那里的院长十分相熟,说明了尽量保密,也不准仰恩与别人接触。在回到重庆之前,崇学不想他再发生任何意外,而他身上的伤,虽然先前硬撑着,依旧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所以,崇学忙碌接洽即将到香港的外交部欧洲司的要员和从海外飞来的特使,也只好按捺着心中的不忍,将仰恩一个人扔在医院。临时办公室设在九龙的半岛酒店,而他每日完成公事以后,必定要乘坐渡轮,去香港那头看望住院的仰恩,晚上偶尔也会留宿在附近的酒店。
仰恩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怎么欢喜,心里虽然也体会崇学到香港是公干,有任务要完成,两人隔着海峡总是觉得远,无奈刚住进来便给打了什么针,昏昏沉沉睡得没完没了,即使崇学来探望,也是迷迷糊糊,想与他说些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终于忍不住向崇学提出抗议,
“你们给我打了什么鬼针?害得我整天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