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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伦耳畔只听见医生的吆喝声:“醒来!醒来!”
她自睡梦中惊醒,问道:“我可是好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觉混身力气已经返回体内,心头一喜,伸手拔去腕上管子,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双脚下了地。
幸亏拖鞋就在角落,她趿上,也不管医生是否批准、匆匆离开病房。
到了街上,也不觉风大,急急截车,奇怪,医院门口有的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嘉伦燥得不得了,她欲速去速来,免医生唠叨。
幸亏有一辆车子停在她跟前落客,她立刻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山泉道去。
司机一日不发开车。
嘉伦松口气,靠车椅背上闭目养神。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里躺了个多月,厌透厌绝,今日出来松口气,回家看看子女,真开心。
车子开得飞快,嘉伦睁开双目,不得了,是朝相反方向呢,怎么驶往南区?
“司机司机,”她喊:“我叫你去山泉道。”
正在这个时候,计程车内无线电话响起来,“山泉道有客电召服务。”
司机立刻答:“七分钟就到。”
他立刻把车子调头,驶往山泉道。
嘉伦松口气。
车子到了家门,嘉伦才惊觉她身边无钱,“司机,请稍等,我进屋拿给你。”
可是她一下车,司机就忽忽驶走,到前头载客,嘉伦叫都叫不停他,只得作罢,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搭免费车。
她赶乘电梯到了家门,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袍子,想按铃,刚巧菲律宾工人开门出来,鼓着嘴咕哝:“今天是星期天假期,我是看太太份上,才留下补工,老人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不干了。”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叫住她:“安娜,有话慢慢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叫安娜的女仆听若不闻,转头就走。
嘉伦心想,且不忙同她分辩,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她闪进屋内。
一看,不禁呵呀一声。
天,乱成这样,两个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统统丢在沙发上,厨房堆满脏盘碗与婴儿的奶瓶,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着了,宝宝在床上踢足,小脸肮脏,似有一两日没洗似的。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这个家,没了主妇行吗?似劫后余生。
不过,她内心恻然,要是真的一病不起,也只得随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刻幸亏仍存一口气。
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个家恢复原状。
嘉伦最喜欢做家务,出一身汗,看到窗明几静,一尘不染,百分百值得。
今日需轻手轻脚,不要把老太太吵醒。
这些日子,劳驾她了,嘉伦有一丝歉意。
她自宝宝开始。
嘉伦拍拍手唤小女儿:“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
婴儿抬起头,凝视,像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嘉伦看到那红红小苹果似面孔,落下泪来,“囡囡,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你。”
婴儿认出母亲声音,手舞足蹈,嘴里波波作声,忽然喊“妈妈妈妈,姆妈。”
嘉伦感动得心酸,“呵,宝宝终于会叫妈妈了。”
一把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婴儿面孔。
她替婴儿洗澡,换衣服,一并连床单被子统统丢洗衣机里,换过新净的,喂了水,哄她入睡。
然后到主卧室去清理浴间及衣物,一边抱怨女仆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净随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妥这些工夫,往日却需忙得脸红耳赤。
嘉伦听见老太太在房中问出来:“是你吗,安娜?”
嘉伦暗笑,安娜早叫她气走了,这不是安娜,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隶──孩子们的妈妈。
嘉伦把小宝背在背上,到厨房打点一切。
平时她虽有工作,假期一定为家人服务。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伦想,男孩就是男孩,妈妈病了这些日子仍然漫不经意,还好她鼓起勇气作最后努力,终于养了小宝。
母女是可以相依为命的。
想到这里,嘉伦一阵温暖,深觉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后的工作是把大儿小儿的球鞋洗净,还有,丈夫穿过的西装也要挂好。
公寓终于回复旧观。
往日这一笔家务需做上三四小时,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伦摸摸自己面孔,莫非身体大好,已经恢复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宝在她背上蠕动,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对婆婆颇有成见,这个多月来却全盘改观,患难见真情,除了这位老人家,还有谁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出院后不如干脆把她接来一块住。
王老太咳嗽频频:“谁,谁在外头用吸尘机?”
嘉伦不得不扬声,“妈,是我,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总会问一声:你怎么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吗?
嘉伦也不知为什么没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时间赶回家来。
这是她十年来努力建立的家。
真舍不得这个家,在医院里这些日子,时时刻刻想返来,关嘉伦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个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够回来再为家人服务,嘉伦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响声。
定是孩子们回来了。
嘉伦忽然想在暗里观察两个儿子的动静。
她轻轻把宝宝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厅一个角落坐下,让高背安乐椅挡住了她的身躯。
大弟掏锁匙开门进屋。
嘉伦有点心酸,父母疏忽照顾,孩子便长大得特别快,母亲住院月余,他们居然已学会用锁匙出入。
小兄弟进得门来,轻轻对话。
只听得老大对老二说:“别哭了,爸爸说给奶奶看见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嘉伦几乎想马上扑出来。
“坐下来,别吵,听我讲。”语气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里。
他轻轻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说,妈妈可能不回来了。”
弟弟哭得更厉害,抽搐不已。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泪。
嘉伦自暗角落站起来,“谁说妈妈不回来,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快到妈妈怀里来。”
两个孩子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俩搂作一团。
嘉伦错愕,踏前一步,“弟弟,妈妈在这里。”
正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终于起来了,她蹒跚地自房内出来.在嘉伦身边经过,却看不见她,问两个孙子:“你们的爸爸呢?”
嘉伦呆住了。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人,怎么会?
嘉伦混身凉飕飕,看看他们三人表清,亦不似恶作剧开玩笑,那么说来,她竟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听得弟弟对祖母说:“爸仍在医院里。”
王老大叹口气,“妈妈呢?”
“妈妈在深切治疗室,张医生说她血液受到感染,现用新药,但是反应欠佳,恐怕──”弟弟扑到祖母怀中。
王老太喃喃说:“苦命的孩子。”落下泪来。
嘉伦握着拳头,“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睬我?”
王老太说:“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下个面,那可恶的女佣──”她抬起头来,愣住,“咦,安娜回来了?你们看,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统统洗出挂好。”
弟弟不理这些,“妈妈,妈妈。”仍然哭叫。
最惊恐的是嘉伦。
她一步一步退到婴儿房,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觉得她的存在!
啊,嘉伦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抬起头来,莫非她已经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连忙转身,凝视床上的婴儿,“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走得太早。”
她温柔地抚摸女儿小脸,那幼儿又笑了起来,啊妈妈不能看到你上学,妈妈不能做你恋爱顾问,妈妈不能与你逛公司挑选漂亮衣裳,妈妈没有机会做外婆了。
刹那间嘉伦泪如雨下。
这时王老太进来,对婴儿说:“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婴儿。
可是宝宝双目凝视母亲,小小手指着嘉伦,“妈妈妈妈。”
嘉伦这才发觉,宝宝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王老大悲伤地对幼儿说:“你也挂住妈妈?唉,妈妈在医院里,听不到你的呼唤了。”
嘉伦心如刀割。
她依依不舍看女儿最后一眼,回到客厅,正想安慰两个儿子,忽然听见耳畔有巨灵似声音叫:“关嘉伦,回来,关嘉伦,回来!”
嘉伦不甘心,但此刻她已经镇定下来,连忙赶至儿子书桌前,抓起一枝笔就写: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耳畔的声音更大了:“关嘉伦,你听不听得见?醒来,醒来。”
嘉伦扔下笔,大声叫:“弟弟,弟弟。”
弟弟抬起头,“我好像听见妈妈叫我。”
王老太说:“你瞧,这折衣服的手势多像你妈妈。”
嘉伦觉得不妥,她身不由主地昏沉过去,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过,临去之前,终于回家一趟,不枉此生。
呵上主,关嘉伦不是贪生怕死,关嘉伦只是放不下孩子们。
嘉伦歇力想睁开眼睛再看孩子们一眼,心中暗叹世上母亲均太痴心,但已经乏力,眼前一黑,她觉得身躯似一缕烟似飘向太虚幻境。
“关嘉伦!”
嘉伦呻吟一声。
“好了,好了,她出声了。”
“睁开眼睛,嘉伦,你听到我的话吗?”
嘉伦觉得有刺目光芒,终于努力睁大双眼,又合拢,她听到有人松口气。
她用尽力气问:“我在哪里,这是天堂吗?”
有人笑,“这里是爱心医院。”
医院?
“是,嘉伦,你已度过危险期,恭喜你。”
又有人说:“快去告诉她丈夫,那可怜的人头发都要白了。”
嘉伦茫然。
在医院里,已度过危险期,她活下来了?
嘉伦累得说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是张医生的声音,“没事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孩子们──”
“孩子们已经回家了,明天再来。”
嘉伦头轻轻一歪,累极而睡。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见欢呼声。
全家都来了。
王老太,王申明,大儿小儿,还有,女仆安娜站在最后面,抱着宝宝。
嘉伦挣扎想坐起来。
“别动,”看护说:“躺着好了。”
手腕上仍然插满管子。
嘉伦胡涂了,她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医院?
宝宝叫:“姆妈妈妈妈。”
嘉伦伸出手:“囡囡,囡囡。”
弟弟在一边咕哝:“妈妈还是最疼那奶娃。”
小弟管不了那么多,“妈妈你几时回家?”他不顾一切,去伏在妈妈身上。
嘉伦抚摸小儿头发,不知是真是幻,也许,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