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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到美国去的?」我问。
「爸爸妈妈闹离婚,把我送到姑妈家去,姑妈住美国,我就留下来了。」她说。
「啊,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他们早就和好如初了。只是我就留在美国,做了假洋鬼子。」她说:「现在毕了业,回到家来,真是十分不便,他们为了我,全家都说英文,很可怕是不是?」
她是这么的坦白可爱,全无城府,也有一种动人之处,大概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懂得红楼梦的女孩子,多数是刁钻古怪,喜怒无常的吧?
「你是学美术的?」她羡慕的问。
「是的。」
「哪一间学校?」
「伦敦皇家美术学院。」
她很难过的说:「我本来就是要念美术的。」
「怎么没有念呢?」
「喏,姑妈说念了美术不好找工作,还是读别的好。」
「那你读了什么﹖」我问。
「建筑。」
「你呀?」这下子轮到我睁大眼了。
「是呀,我。」她生气的说:「你真是看低人。」
「对不起,我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是中学生呢。」我滑头的说。
她注视我一会儿,她说:「中国人不好,中国人真滑头。」
我的脸红了起来,「嗳,你自己也是中国人。」
「是呀,但是我回来以后,就发觉中国是一个虚伪的民族。」她认真的说。
「别这么说好不好﹖」我抗议,「英国人才虚伪呢。」
「可是英国人的虚伪是看得出来的,可以预防的,中国人才高明呢。」她说。
「好了好了,你慢慢会发觉中国人的好处的。」我安慰她。
她表示很怀疑。
我的教授在那一边叫我了。我只好站起来向她道别。我问她第二天还来不来,她说来。我说「明天见」。教授很开心,絮絮的说长道短。他是个中国通,也就像所有的中国通一样,到了中国地方,就不大通了。
我陪他去吃了顿海鲜,送他回旅馆。他旅馆房间乱极了,到处都是书本、图片,打字机打好的稿子,我帮他整理了一会儿。
他叫我把广告公司的工作辞掉,跟他去做助教,一方面可以跟他合出一本书。这是很诱惑的,从庸俗到清高,谁不想?我说我答应考虑。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的人,就像一块璞玉,与普通的小姐不一样。此刻一般女孩子都太矜持了。
一个男同学愤然说:「什么意思吗!走了一年整,天天又接又送,又吃饭又看电影,完了连手还没摸过一摸,还是去找鬼妹算了,现实有现实的好处,下午看了电影,晚上马上见功。」他实在是烦了。
我不是怕这种烦,我也没有要立刻见功,只是我很害怕被女孩子吊我胃口。干吗?大家真诚相待,才可以做朋友,吊来吊去,心也吊冷了,我不干。
所以到今天还是没有女朋友,怪寂寞的。
第二天我与我的教授一早就出发了。
她比我们还早。
教授跟我说:「咱们那些学生,有她一半这么用功,我们做梦也就笑出来了。」
我趋上前去,「喂,假洋鬼子!」
她气得不得了,马上跳起来,「你再说一次!」
「大清早的,别生气,别生气,」我向她道歉,「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可以叫你了。」
「不说!」
「不说我怎么教你?」我问她。
「你真打算教我?算了,我没那么好命嗳,我什么也没学会,已经气死了——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前辈子作了孽!」她白我一眼。
「所以我没有女朋友。」我说:「啊,你在看唐寅的扇面呀,来,我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把唐祝文周的故事说了一次。那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是三岁孩儿都晓得的,偏偏这可怜的家伙一点也不懂,听得津津有味,侧着头。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故事,但是看她那样子,似乎我是讲得还不错的。
末了她又羡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回来的。」我笑,「十三岁的时候,放暑假,就一直看这种书。你十三岁的时候,看什么?」
她惭愧的说:「法文版的小王子。」
「嗳,那是一本好书,非常好的书。我也喜欢,我是前年才看的。」
「真的吗?」她笑问:「前年才看?」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就告诉你。」
「我请你到小巷子去吃水果好不好?」我问:「那够好了吧?有菠萝、西瓜、芭拉、香蕉、文丹,你说什么有什么,我不带你去,你绝对找不到。」
「真的?」她好天真。
「当然真的,而且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骗子。」
「好吧,我叫江文秀。」她说了。
「噢唷,还有中文名字。」
她说:「你讲好不笑我的。」
「好好好。我呢?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不是叫『喂』吗?」她说:「喂就可以了。」
「你还要耽到几时走啊,我的教授在那边,起码下午才离开,咱们去了一圈回来,刚刚好。」
「我想看瓷器。」她说。
「太复杂了,」我皱皱眉头,「光是那几个御窑,就搞得人头痛,你看,成千成万的,只只花妙不同,看到头发白了也没看完,咱们吃水果去。」
「依你说,那是不必看了?」她失望的问。
「不必了,」我干脆的说:「庄子说的,不必追求学问。」
她耸耸肩,「庄子是谁?」好家伙!
「他是一只蝴蝶,我们不必理他,我们去吃水果——嗳,你到底去不去?」
「去呀,」她白我一眼,「你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笑了,与她走出博物馆,我们叫了一部车子,往市区去了,也没跟我那教授说一声,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是老马识途,找了一个水果档,好好的坐了下来,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给她吃,她开心极了,吃得像个贪心的孩子,唏哩呼噜的一扫而空。
然后她瞪着眼睛看我,忽然嫣然一笑,她说:「给你欺侮一下,还是值得的。」
我只好又笑了,「我怎么舍得欺侮你。」我说。
「算了!」她扁扁嘴。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鼻尖上都是一颗一颗的汗。她也老实不客气,拿了手帕大擦一顿,然后说要把手帕拿回去洗,我抢了回来,说不用。
她问我:「为什么庄子是一只蝴蝶?」
这人,还念念不忘这故事。
我胡诌,「因为孔子做了圣人,所以他气,只好做蝴蝶去了。」
她没听明白,她说:「我回家查。」
我觉得她是十分可爱的,如果有空,我可以一直说故事给她听,一直说下去,说下去,说到两个人都老了为止。我看她一眼,这倒也是乐趣。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大概是看上她了。
「喂!」她叫我,「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画室?」
「不好吧,」我说:「我很怕见伯父伯母的。」
「他们不在家,喂!怎么了?世界变啦?女的请你,你还推来推去的。」她说。
「好,去。」
「要不要把司机叫出来?」她试探的说。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别这么奴役人家好不好?」
「那么我们自己搭车去。」她说:「你要发狠,你去发好了,别对我发。」
我只好笑笑,又出去叫车,也不好意思跟她挤公路车了。她还是千金小姐呢。
车子驶向山上,一路上都是精致的小洋房,最后她叫车子停在一间白色的屋子前。
我们下了车,她抢着付了车钱,我并不跟她争。
在阳光下,她家的花园开得非常灿烂,我问她:「画室,你要画室干什么?」
她被我气得翻倒,怒道:「只准你们有画室,我难道不用画则?狗眼看人低!」
「嗳,行了,学会了一句中国成语。」我笑。
「你到底看不看?一直吵架,不看就走算了。」
「我没有吵呀,」我说:「你脾气太坏了,我是孤陋寡闻,你教我,我就知道了,你一直骂我,我怎么学得了?」
「我骂你了吗?」
「骂了。」
「对不起。」
「没关系。晒死了,快上楼去吧。」
她的画室在三褛,屋顶是斜的,画室的面积大得不得了,一张可以调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呎,计算器,一旁是两座打字机,一架电动,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箩里放满了一卷一卷的纸。
她招呼我坐。
我说:「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房间,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对我有成见了,我无法于一时间分辩。
全间房间是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版画。
我问:「好象是米罗的?」
「是。很便宜,那铅笔签名倒是真的。版画只需要上几个色,压一压花纹,说不定是他徒子徒孙做的,每张五百港币,巴黎随便哪一家画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画还贵。」
米罗的彩色.配白房间是很漂亮的。
另一边放着网球拍子,还有一双球鞋。
看样子她除了不懂中国文化之外,什么都懂。
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懂的东西,追求得这么厉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着丈夫进,跟着丈夫出,在养孩子的空档里,搓搓麻将,碰出一副满糊是丰功伟绩了。这种女人,达可耻程度。她们却还来得个得意,走出来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脸色就放柔和了。
我问:「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她拾起一个网球拋了拋,说:「是。留下了。这里很好,有南欧风味,可是比南欧干净、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过三个月意大利,臭死热死,随街有人抢皮包的。加起来开心的时候不到几个小时,那是走博物馆的时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来,回去就给那些男人摸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摸,至少也该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弯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还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来了,那男的抓住女的头发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责骂,真正是落后地区。」
「别这样,」我说:「我去的时候就没看到。」
她说:「那你运气好。美国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个个人鞋脱袜脱的,巴不得回复到原始时代去,叫我到纽约,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这种风险,弄得不好,就被奸杀在地下铁车站里。」
我说:「所以还是回中国人的地方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来?英国又有什么好?一年少见几天太阳,那里的人也就阴阴沉沉的,跟天气一模一样。」
「都叫你给骂死了!」我说。
「是事实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结果中的没学好,西的也没学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说英文法文。」
「志气蛮大的。」我微笑,「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爱恶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问。
我点点头,「现在是温吞水,非常的满足现实,做人,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迁就一下,反正匆匆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一副不开胃的样子,我也笑了。干吗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可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又有什么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够可以说一年。
辞掉那份工作吧,辞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她蹲下来看我,「嗳,你不高兴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