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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虚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点好。」我淡淡的说。
「她对我不好。」
「随她去。」
「我受不了气。」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现在你跟她一样见识,同等地位了,谁也不比谁高级。我不会故意讨好你。我要是能说假话,我也能对别人说假话。」
她微笑,「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听我的话,别老想占便宜,天下哪来那么多的蠢人?人家上那么三四次当,你就完了。」
「你看你,装个表哥样子。」她叹口气。「你进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训我。」
「不是说兜风吗?」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讨没趣?正如你说,便宜别占尽了才好。」她低着
头。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来了。你怎么知道谁看上了谁?来,不嫌车子烂,兜风去。下次你还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装异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说你,现在还穿缎子鞋,你做贾宝玉呢。」
她不响。
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潮退,沙湿,两行脚印。她很纤细,看得出很好动,不然不会晒黑)。看得出很好胜倔强,不然不会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气人。她不晓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侧头看看她。她换了双橡皮鞋,完全变了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非常好看活泼的小姑娘。
我说:「来,表妹,我们坐下,算算亲戚关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长辫子,她跟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海水淹过来,我们并不介意。我的亲戚关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废话),我那表姊夫有个表姑,是她的父亲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这是简单的说法,滑稽一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大约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点臭脾气,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这样的名堂来,她笑得几乎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她问:「那么那位穿绿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不打算派了,不然头都涨了。
她说:「她长得美。」声音很感慨。
我看着她,她也很美,就因为她不晓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脸是东方人应有的肤色,大杏眼,双眼皮深深的,鼻子并不高,因此更像中国人,黑鸦鸦的一头好发,额角略低了一点,但是并不妨碍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宠坏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里都是被宠坏的女孩子。
我笑说:「你以后别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们会有代沟啊,从咸丰年到现在——我的天!」
「你为什么要管我头、管我的脚?」她斜眼看我,「就因为我是你表妹?你那边一客厅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说:「而且是个懂得喝茶不搓麻将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蛮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将?」
「嘿!要求低?你去打听打听!女博士女医生女什么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将台子的女人有几个﹖」
「你为什么痛恨痲将﹖」她问。
「我没说恨,我从来不恨。」我装个鬼脸。
「搓麻将好,坐久了屁股大,屁股一大福气好,福气好了有太太奶奶做,做了奶奶更可以成天价打牌——嗳,表哥,你不懂,这良性循环,好处说不尽呢!」
「去,你去大学演说,说打牌的好处,我肚子饿了,你跟不跟我?」
她耸耸肩,「我是小嬉皮。」她说:「到处去得。」
「你今年多少岁了?廿一了没有?」我疑心。
「廿二岁。」她说:「长得小,所以可以扮小孩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们不能开溜,还是回客厅的好。」
我想想也是对的,我问:「那个穿绿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么,你问她自己。」
我笑,与她回大厅,这时候灯光已经黯下来了,跳舞的跳舞,谈天的谈天,男仕们也都疲倦的回来了。我与这三小姐混进厨房,找到食物,又开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们把牛油厚厚的涂在新鲜面包上,把羊酪咬着跟面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谈阔
论。说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现在却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说起我没有女朋友的事。
她说:「我那时候男朋友一大把,有什么用﹖张爱玲说的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我自己再加一条:三不能谈天,有个鬼用。」
我借着酒意,我问:「现在呢?」
她来不及答,我已经接了上去
「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觉得我们很谈得来,我是你表哥,嗳表妹,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怔怔的看看我,忽然垂下了眼睛。
我以为问得太唐突了,只好干咳几声。
她轻轻的说:「太迟了。」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太迟了一点。」她说。
「为什么?」
「我已经订婚了。」她说。
「订婚?谁?你还是个孩子哪。」我跳起来。
「他也是我的表哥,我也是他的表妹,他虽然没有你风趣,但他有他的好处。今天……他也在此地,他出去钓鱼了。」
我怔住了。
「对不起。你的好意,我不会忘记。也是一个舞会,我与那位穿绿的小姐一起来的,他看中
我,没看中那一位,所以她一直生我的气,所以我一直要气回她,但今天听了你的话,我决定不再跟她斗下去了,谢谢你。」
我沉默着。喝了一大口酒。
「咱们还是表哥表妹,不是吗?」她问我。
「嗯。」我说。
「谢谢你。」她说。
我看着那张罕有的脸,很公道,有人比我先发现她,而且有人也懂得欣赏她,太难得了。因此傲气凌人。
我又喝了一口酒。
「你长得很美。」我低声的说。
「谢谢你。可是我一点也不漂亮,不过我比她们霸道,订了婚还跟人抢风头。」她笑,「她们都不喜欢我。」
我点点头。
「她一定更气我了,我得向她道歉才行。」她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得很不错,可是皱着眉头,他说:「阿三,我找得你要死,你飞到哪里去了?」
「庄子的梦里去了。」她答。
「别开玩笑。这位是谁?」他敌意的看着我。
「你们也是表兄弟,他是大表姐的亲表弟。」
那男孩子笑了,坐下来,拿起面包就吃,并且说:「阿三,他们家好的茶叶放在什么地方?每个人都喝果汁汽水,我想喝杯好茶。」
我默然,我还以为自己标格,人家又何尝不是一样。
阿三说:「不知道。」
他说:「我们溜了吧,好不好?这种舞会,没完没了,到过也算了,我们走了主人也不会知
道。」
阿三马上点头,与未婚夫同心一致,难怪他要挑中她。
阿三还问我:「喂,你也走吧。」
我微笑,「都走了,怎么办?总要有人杀身成仁,做牺牲品呀。」
那男孩子笑,「说得好,那么对不起你了。」他拥着阿三,打算走了。
阿三向我投来一眼,然后跟着她未婚夫走了。
那一眼很深沉,是一种形容不出的黑,说了很多话,一眼就说了很多话。
我怔怔的,坐在餐桌前,继续喝着半酸半甜的白酒。
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小点。那么一点。
我自己用两只手指比着,那么一点点。
她那双眼睛,她的肤色,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表妹。
我放下了酒杯,因为一瓶白酒已经喝完了。
表姐走了进来,见到我,便笑,「你这只大老鼠,躲在这里偷吃!你好大的胆子。我想告诉
你,你别去惹那位三小姐,她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很会吃醋,别一言不合,在我这边打起来才好。」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位穿绿的呢?」
「被阿三气走了。你不知道我这些表妹们,没有一个好惹的,依我看,表妹是少一个好一个,表弟嘛,多几个不妨。」
「说得对。」我说。
「你怎么了?」
「刚才几个小时里,我走了人生的一大段路,喜怒哀乐,包括恋爱失恋,得而复失,你相不相信﹖」我问。
表姊没好气,她说:「对不起,我不懂,依我现在看,表弟表妹都是少几个的好。」。她说:「你醉了,我不陪了,你不能开车,就到客房休息一会儿。」
她也离开了厨房。
我没有醉,我怎么会醉。才那么一小瓶白葡萄酒。但是今天的确是个喝酒的好日子。我坐在那里,看看桌子上零零碎碎的杂物,想到那些女孩子的笑,巧巧妙妙,风姿嫣然的笑,都是我的表妹?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去。舞会正好半散,是顶有味道的时候。穿绿的小姐走了,可是还穿红
的、蓝色、白、黑、花的,都是漂亮的小姐,在脂粉绫罗堆里过日子的小妞,一般的粉妆玉琢,一般的可爱美丽,喝了一点点酒之后,情绪很愉快,我请她们跳舞,她们忙着打听我是谁。
最后我请过生日的表姐跳舞,祝她「永远美丽快乐健康富足。」她笑了,说我真会说话。表姐夫笑着叫我别哄他太太,免得哄坏了她。
表姐更高兴了。这真是一个快乐的场合。
最后表姐问我:「你看中了谁没有?」
我摇头,「有些是订了婚的,有些没看中我,有些气跑了,有些不合心意,非常的悲欢离合。」
表姐笑,「你常常来,我就可以帮你再想法子,你别畏缩呀,一次半次,你就想老婆到手?我的那些表妹们出身全是有来头的,比不得那些在外边拋头露面,打字呀,做会计呀这些。千金小姐,当然要花点功夫,我又不讨厌你上门来,你怕什么﹖总叫你物色一个好的回去。」
好大的口气。
可是……把一个千金小姐抬回家去,又该怎麽办呢?这仿佛距离很远,我不应该想的,目前只该听表姐的话,怎么样去勾引一个漂亮的小姐。
然而不会有那么漂亮的了吧?那种黄澄澄的肤色,太阳金光泸过,叫人睁不开眼睛来的。那种杏眼,深而且黑,不在乎的神情,机灵的语气。我确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不过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大家都应当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