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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脱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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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玻璃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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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客人大部份很可爱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烦躁多事,一入门就得问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们应接不暇,然而也都应付下来了。
开着店,自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带了付钞票的男人来买衣服,眉来眼去,数万元的账都有人结,像缪小姐便是。
缪小姐廿一、二岁年纪,是电影明星,年头到年尾,不时光顾,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处,她自己也说:“我来你们时装店,你要付我广告费。”
不过她从来不自己付账,不是签信用卡,就是有同来的朋友开支票,都是大笔头。
“朋友”全属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长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气质也好,不知怎地,也成为付账的动物,缪小姐挑衣物,他多数在一边阅杂志,女店员莎莉对他有好感。
莎莉说:“缪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连忙道:“噤声,咱们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坏,难道还得品学兼优才能上门光顾不成?当心你的嘴巴,别得罪人。”
莎莉这才不说了。
邱先生并不知道缪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时候痴心起来,真叫人扼腕而叹。
这一季的冬装刚出来,缪小姐就带着邱先生来了。我们自然殷勤招呼。
缪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计数机都按到手软,我讨好地说:“单做缪小姐这笔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说:“多几个缪小姐就好了。”
这话倒不假。
缪小姐还说:“今年乔其奥亚曼尼的裙裤式样好。”
我连忙说:“我们有几件,如果缪小姐喜欢,我们可以将原装拆开,照样子再缝。”
“好极了,隔几天我们通电话。”
她买了四万多块钱衣服。
邱先生付出钞票便陪她离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头:“每个月她都买数万元衣服,这个女人确实难养。”
我说:“还有别处呢!又不光是来我们这里。”
“邱先生与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见别的“朋友”陪她来。
不到一日,缪小姐提着衣服回来,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说:“有事同你商量。”
“缪小姐尽管说。”
她点起一枝香烟,“这批衣服,我不大喜欢。”
我发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说下去,“我拆都没拆过,这样吧,你们七折收回如何?”
于我们来说,七折收回只有好处,这些衣服根本不愁卖,现在等于赚两次。
缪小姐喷出一口烟,“我等现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谜。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
“不要客气,像蓝鸟、诗玲这几爿店,也有这样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缪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签出支票。
她飞快接过,说:“衣服真的没拆过。”
“有空再来。”我送到门口。
“再见。”缪小姐摆摆手走开。
“不是说货物出门,恕不退还吗?”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转弯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将衣服一件件挂好。
缪小姐等现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买衣服给她,不肯给现款,才闹出这一出剧,见怪不怪。
缪小姐的开销也实在庞大,一个单身女孩子,要用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过她的“商业道德”尚不错,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渐渐她与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我碰到过一两次。
缪小姐都很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们要走进店里才认人,一到店外就划清界限,缪小姐倒不是那种人。
邱先生很好,我们知道他是律师,家里很有一点钱,对缪小姐是真心的。
我与莎莉都觉得缪小姐要把持这个好机会,别放松邱先生这样的人才方是。
不过她另有一番道理,且听她娓娓道来。
“不错,”她说:“他家里有点钱,但是他家有不等于他有,这种例子我见多了,现在嫁给他,还得等那么十年八年他的事业方有点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说:“然则还等什么呢?”
“骑牛找马。”缪小姐笑。
我也笑,“这么好的人才还算是牛?”
“哎,”缪小姐说:“女人在这种事上不能心软,否则就要吃苦,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边替她把衣服用针剔起来,“这要改小一点。”
她说:“这年头,最好便是钱,爹亲娘亲,还不及钞票亲。”
她忽然说得咬牙切齿地,我在镜子里看到这类表情,马上低下头。
我识趣地说:“像缪小姐这样的名气与人才,那是不必担心的。”
“是吗?”她又恢复笑容,“你真的那么看好我?我自己倒不那么乐观呢。”
我暗暗叹口气。繁华虚荣的大都市中,什么现象都有,也不算稀奇。
在这里,女孩子最讲究打扮,但求穿得好吃得好,一切都可以牺牲。
缪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美貌一向是女人不成文的本钱,男人总得为这个付出代价。
缪小姐疏远邱先生的时候,我们也是第一个知道。
是她亲口说的。
女人爱在时装店及理发店诉衷情,也是上古时期遗风,说不定我们比她亲人还知得多。
伊说:“邱人很好,他是中年女人的恩物!有卖相、有学识、有家庭,一些阿姐级的明星捞是捞到点,有钱没人,找上他,刚巧有人没钱,恰好一对,”她苦笑:“可惜我自己也等那个。”她作个数钞票状。
“怎么,”我忍不住,“你开销真那么大?”
“我有七个弟妹,你说大不大?”缪小姐反问:“我打定主意要给他们最好的,大弟二弟都在外国念书。”
我呆住,何必这么孝顺呢,没有必要嘛,一家人最要紧权利与义务相等,家人之间讲相敬相爱,何苦作这样的牺牲?
“我下个月买平治跑车了。”她宣布。
我微笑,“恭喜恭喜。”
求仁得仁,便谓之快乐。快乐有什么准则?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别的女客人问:“那是缪小姐吗?”
“是,”我说:“真人比上镜漂亮,是不是?”
“唔,她与本地地产王打得火热。”
“是吗?”
“小捞女。”
女人都是擅妒的。
邱先生找上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意味到不安。
他向我点点头,英俊的面孔十分消瘦,他还是个孩子哪,不知人间险恶。
“咪咪有没有来?”他朝向我问。
“许久没来了。”为了避免麻烦,我只好这样说。
其实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