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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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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这句话更觉难堪。
  「不为,即使如此也该量入为出,你可有听过这则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钱,没有收入,也终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钱安度晚年。J不为看看宋律师,看样子他是真的关心伍家。
  「可是我爸遗下可观财产。」
  宋律师露出更加讶异的神色来,「不为,你对母亲的财政状况真的一无所知!」
  不为发呆,「即使现金耗尽,也还剩一幢独立洋房,将来卖掉它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为忽然住口,因为她看见宋律师张大了嘴。
  「不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伍宅已于两年前押给银行,换取反方向接揭,伍阮咏坤早将住宅套现,现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这笔款项。」
  不为用手掩嘴,呵,她怀疑的事得到证实。
  「不为,她不能再浪费。」
  三兄妹只有她觉得开销像水般没出,却无进账,实在堪虞,没想到已逼到眉睫。
  「还剩多少?」
  宋律师把存款数目给不为看。
  宋律师说:「只够一年开销。」
  不为颓然。她一想又跳起来「房子呢,可会拖走?」
  宋律师解释:「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别的贷款方式,屋主向银行借到款项,作日常开销,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后银行将收回房子?」
  「是,近年许多老人都利用这个方法换取晚年较舒适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师给了她最佳解答。
  原来母亲决定在生前把钱花在子女身上。
  「还有一点,不为。」
  不为眼睛鼻子已红。
  「不为,她这样尽情使用是否觉得时日无多?你有无同她的医生进谈,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为像是被巨灵之掌掴了一记,火辣辣麻了一边脸。
  三兄妹竟无人关切母亲健康,一味争产,不为自觉退让已比兄姐高一级,已是丰功伟绩,太不孝了。
  「不为,你去跟一跟。」
  「是是。J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电话来你找我听。」
  两个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课。
  艾历逊的电话接着就来了。
  不为说:「艾历逊,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拥有。」
  他恳求:「不为——」
  「他们不愿意见你。」
  「你帮他们洗了脑」
  不为不恼反笑,「随便你怎么说。」
  「我会聘请律师——」
  「你省省吧,有钱,不如与情人去度假。」
  不为放下电话。
  伍太太问:「是艾历逊?」
  「正是那个厚颜无耻,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风驶尽叹的赤发鬼。」
  「我同他说,他可以到这里来见儿子,但是孩子们不愿见他。」
  「占美他们做得很对。」
  「这又何必呢。」
  「妈妈你的心太慈,不合时宜,你别管他们的事。」
  伍太太手中还拿着那顶绒线帽子,问不为:「还记得怎样收针吗?」
  不为点点头,「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永不忘记。」
  「我教你针织那年是几岁?」
  「我记得还是小学生,许是五年级。」
  「不劳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开婚纱店。」
  「她寄了照片来。」
  「怎么不早说。」
  一大叠彩色照片,只见店面全玻璃装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真好,」不为说:「有什么是我们有而上海人没有的呢,人家比我们漂亮、聪明、勤活,人家又众志成城一味要赶过我们—一我们唯一的强项是洋化,不劳这下做对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吗?」
  「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说:「不劳叫我们看仔细,橱窗里两个穿婚纱的模特儿是真人。每十五分钟改变姿势吸引途人观看。」
  不为甚觉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转一转型,出个新噱头,又活转来了。
  「不劳还说什么?」
  「客似云来。」
  「唷,真替她庆幸。」
  「她忙得睡在店铺里头,说照这种情况看,一年可以归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风。」
  「不怕,那时她已经打好基础,成为老招牌。」
  「这店也只有开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鲜事物,早半个世纪已经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极斯非尔,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为看着母亲,「妈妈你精神很好。」
  「你们回来,伴我身边,给我注射强心针。」
  「妈妈,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诉我,我陪你。」
  「我喜欢耽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随时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紧紧握住双手「张保也有信来。」
  她们老人家至今仍然写信贴邮票佳邮筒寄信,情意绵绵。
  「都好吗?」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妈妈,这话连我都相信了,还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真切没有。」
  正谈得起劲,伍太大却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过来说:「听你们母女聊天真羡慕。」
  「你也来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为说:「妈妈丝毫没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谓,「要我那样对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够。」
  「她们还小,不必过虑。」
  不为站起来,楼上楼下四处巡了一遍,伸手摸着墙壁门框,这间屋子已经押给银行。
  她自小在舒适祖屋长大,门背后还划着她每年长高记录,每次装修特地叫油漆师傅不要换掉。
  不为看看一格一格还有父亲的字迹:「为为十一岁五尺高一百磅!」
  不为的手指抚摸着字迹,不愿移动。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亲有能力,供给他们,养活他们。
  不为一咕哝,父亲就说:「不要紧,鞋子又紧了?立刻去置新的,咏坤,多买两双放在那里随时备用。」
  历历在目。
  案头上有一封给伍不为的信。
  是于忠艺写给她的。
  他问候她,关切地问到伍太太健康,谈及养老院中情况,措辞十分得体,不卑不亢,但是比起从前明显地生疏。
  他托不为寄这一些简单的量度血压器及验血糖纸等物。
  不为立刻替他办妥。
  连续好几天她埋头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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