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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凝视她长久,想叫她名字,终于记不得,但是,却没有什么遗憾,转头去看花。
那样精明的生意人,不为记得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私人电脑发明后他第一个学习运用,早十多年已经成为网友……
现在,得由护理员喂他喝咖啡。
不为问:「仍然喜欢奶多糖多?」
小于点点头。
老人转过头来,发觉不为还在,有点高兴,朝她招手。不为过去蹲到父亲膝旁。
正想这样说:「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听到门铃大响。
自露台看下去,只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班人,他们抬起头来,大声叫:「不为,快来开门。」
原来是大哥大嫂到了,他们也带了孩子来。
同不劳刚相反。不虞只得两女。
不为连忙下楼去帮忙。
不虞一进门就问:「不劳到了没有?」
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只见保姨吩咐女佣:「有无姐妹?请来帮忙做收抬洗熨,现在屋子里一共十三个人。」
「不,」不为说:「刚刚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争,父母还健在,争什么?」
保姨点点头。
不为问:「这十多人的开销,妈妈可有安排?」
「安排妥当,」保姨有点宽慰「你妈妈一直会得理家。]不为这才放心。
〔你呢,你钱可够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赚到一点生活费。」
「不为,做作家这回事呢,不够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书工作——」
「我明白,多谢指教。」
不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话。「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头上有什么题材,我都愿意尝试。」
「为,你没事吧。」莉莉担心。
「我需要收入」
「谁不需要。」
「请把题材电邮给我。」
「我立刻安排。」
一个人,就是这样逐公分逐公分放弃了理想与坚持的吧。老大了,还投亲靠友,真不是办法,总得靠自己双脚站起来。
不为用数码相机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大姑奶奶回来了。一进门就发觉自己的行李堆在楼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楼去论理。两个小女孩显得无奈,不为若无其事叫她们并排坐着合照。
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摸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摸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不,是幸运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顺,社会不公平的老人开心得多了。
于忠艺跟着在门角出现。二十四小时护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为轻轻说:「劳驾你了。」
他一怔,不出声。
「你看老爸,心无旁骛,根本看不见我们。」
他点点头。
不为轻轻说:「兀鹰已经闻到气息,在天空旋转,预备降落——」
「姑姑。」
一抬头,是小仍站在门口。她轻轻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图,咦,他也会这个,于是坐在外公对面,与外公一起玩。
不为说:「这孩子患轩氏症,是一种弱智最终她可以学会照顾自已,但是进不了正常人的疯狂世界。」
于忠艺仍然不出声。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小行十分爱护她,她很幸运。」
天渐渐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于忠艺不响。
「你得全力照顾老人,司机快来上工,不用担心。」
喝了碗粥。不为同保姨一起探访母亲。
伍太太问:「你爸怎么样?」
「很好。挂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还记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么不记得?」
伍太太咕哝,「阿保,我不要吃猪肝粥,你做些鱼片粥来。」发牢骚。
「你看保姨都瘦了,还吵她。」
「我要出院,我挂住家里。」
「我去问过医生。」
「你们都回来了?」
不为说:「家里像个墟,保姨像在打理饭堂似。」
伍太太问:「够地方住吗?」
「够挤一挤,没问题。」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医生来看视,伍太太一只手臂已不能转弯,不为至为难过,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有顽强生命力,不久母亲便会忘记苦楚,从头开始,活到八九十岁。
不为伏在母亲身上一动不动。她记得三四岁时最爱这样做,直到把母亲衣服团得稀皱。
可是不虞同不劳一起来了,不为同上次一样立刻退避。
走到门外,小于把车子驶过来。
「咦,你在这里,我爸呢?」
「他有女佣看着。」
这是不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为上了车,到翁戎办公室去取锁匙。发觉那里是一间证券公司,人头涌涌,忙碌不堪,没人有时间抬起头来,接待员把门匙交给她算数。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间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错,起码有栖身之所,关上大门,自成一国,自由做人。
不为有点羡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为把数码相机里的资料整理出来。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电邮。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问得很奇怪:「照片里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费里尼电影里的角色。」
什么,不为怔住,她不但误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误传到出版社。
真糊涂,她还不会用这架最新手提电脑。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劳。」
「不虞是什么意思?」
「不怕,不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