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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
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
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胡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一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黯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晌,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的,便叫“大桥”。
后来,清朝没落,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
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摊。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地抠饼的卖艺人。
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化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色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皮还来不及。谁爱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些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响,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徕,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小镲吸引着满嘴馋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
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父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锣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
“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
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父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
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扮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父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出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着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
“哎呀!”
彩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儿身上。
人丛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有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滥的玩艺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
“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呐。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师父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用的铜锣踹飞了。
“胞”地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似的,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到早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院子坐落北平向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嘎?”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店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部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