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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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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回回,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土地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西西梭梭,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抬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已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自动,无声: 

      “娘!” 

      关师父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楼,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奈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干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调嗽,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 

      “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换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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