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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夕月并未因高僧的到来改变自身姿态,双臂微张,细雅如瓷的面颜映着那轮初升的朝日,闭目感受自然江山的浩荡豪迈气流。
“法师您看,她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性情和以往随我来的那些任性娃儿没甚两样,都是些被宠坏了的花骨朵,还请法师勿怪。”
寥远法师浅哂,深邃双目凝注那少女面上,沉吟不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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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施主,可请留步?”
月上中天,长夜无眠。柳夕月踏出寺中客房,信步随意,在古刹间徜徉,耳闻松涛呜咽,身沐月华如银,恍惚间,仿佛忘记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又欲作何去。正当此时,听得了那打破心头虚幻的一声,当即如梦初醒,回头,问:“法师是特地在此等小女么?”
寥远法师微哂,“何以见得是特地,而非偶遇?”
“若初时是偶遇,在法师叫住小女后,便是特地了罢。”
“小施主好聪慧。”月华笼罩之下,此女面貌中更透异气。“小施主小小年纪,心定如山,神稳如磐,深得我佛要旨,不如早日与我佛结缘,也好早早创下大成就。”
“与佛结缘?”
“距万华山一百里的太晔山,山上有庵名‘清德’,乃佛光普照之地。小施主与佛结缘,除却烦恼之丝,断却尘世孽债,清德庵内必能得好修行。”
“法师在劝小女出家?”她不惊不怒,仅恐错领禅意。
“小施主眉蕴大智,心藏大慧,必定能深领佛法,成就一代比丘尼。”
“小女心中无佛。”
“面佛而心中无佛,皆因心未静,小施主只须张开心眼,见得我佛真容,即能皈依,兹此脱离苦海,靠得慈悲岸。”
“心中无佛者,纵与佛面面相对,也不识佛之真容。”
“小施主……”
“皈依佛门,须六根清净,心至意诚,法师何必力劝无心向佛的小女?”
“小施主胸藏万甲兵,心怀千道壑,再走下去,只怕红尘万丈,步步血光。”
“原来法师的劝,是规劝,是在不能道破的天机里,看见了小女未来?”柳夕月浅哂,“小女乃凡人,难料未来。但小女想,若那个不可预知的未来是小女命定之数,谁能逃得开呢?佛法无边,不也讲究万事随缘?”
“贫僧已看见不尽生灵因小施主而涂炭,无数杀孽因小施主而造就,而小施主亦因之深陷苦海,溺足难返。”
“生灵涂炭,杀孽无数?是小女么?”她黛眉微挑,“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死报。若小女当真会有恁多罪孽,诸多报业并不因小女心不向佛便不会来临,不是么?”
寥远苦叹一声,只得阖掌高念:“阿弥陀佛。”柳夕月覆首微礼,“法师这一声佛号,不管是为苍生念,还是为小女念,小女也陪念一声。至少在念这一声时,小女心中有佛。阿弥陀佛。”
隐 四
时日再推一月,已是秋寒浓重时分。
离开万华山的前夕,霜华降临,千顷松林尽披玉衫,万里山川悉镶银顶,景象之壮观,除却丹青妙手,难绘一二。
但美景,也能成双刃剑。
下山途中,文瑾后为赏景致,螓首探出鸾辇,遭冷霜过后的秋风拂额,致使病邪入体,入夜便起了寒恙。随行御医开了药,在驿站停留休养了三日后,凤体有所好转,方再度启程。近二百里路的颠簸,回达宫廷,文瑾后与元熙帝小别胜新婚,一夜缱绻。隔日午后,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文瑾后与诸人饮茶笑语之时,眩晕袭来,兹此,一病不起。
柳夕月侍于凤榻之前,值夜守寝,奉汤捧药,衣不解带,目不敢阖。而皇后之恙,寒症引发了旧疾,几番好坏反复,日趋恶化沉重,直至群医束手无策。元熙帝龙颜大怒,接连斩杀太医逾十人,甚至将怒迁至朝堂,三日里摘了几个当朝大员的乌纱。
这一日午后,文瑾后精神微好,元熙帝闻讯立时赶来。夫妻两人偎在床头,执手叙话。
“皇上,臣妾发现跟前的太医换得频繁了些……”
元熙帝细细捋着皇后的每根纤指,淡道:“看不好你的病,当然要换。”
“您……杀了他们是不是?”夫妻十余载,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位帝王夫君?
“是他们自知无能,引咎自决。”
皇后无奈低吁,“答应臣妾,别再徒造杀孽了,好么?”
“皇后一旦病愈,朕即会开恩,大赦天下。”
“臣妾也想早日康复,臣妾想与皇上白头到老……”但天不留人,奈何?皇上,究竟要让臣妾如何为您操心?
“对,白头到老,就是白头到老!帝岂能无后,朕又怎能没有媛儿?”
“媛儿……”文瑾后眸光泛现迷濛,少女般的红晕淡染两颊,“皇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叫这样叫过臣妾了,臣妾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好听的闺名……”
“媛儿。”元熙帝冷硬了多年的眼角泄出两丝脉脉温情,“你如果喜欢,朕会常常这样叫,你想听,必须快点好起来。”
十几年夫妻,共经风雨,携手站在了这世上至高处之后,心和情,被政事、国事、宫内事、天下事分割殆尽,渐渐地,两人似乎都淡忘了除了帝与后,他们还曾是一对恩爱夫妻,还曾拥有过诗词唱和、描眉簪花的美好时光。媛儿……俊朗的少年,总爱蹭在俏丽少女的云鬓边,故意把声放得低哑,叫红了少女粉靥……
那些淡忘了的,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亦是永不能再得的……永不能再得啊。皇后闭眸,细细调息,“皇上,臣妾的病不管是好是坏,放过诸太医好不好?”
“你好了,朕便会放。”
“皇上……”
元熙帝臂力微紧,“待你好了,朕会带你到行宫住一段时日,不问政事,不理朝务,只有我们两个,在行宫里看雪,烤火,读书,说话。”
从他话语里走出的风景,那般令人神往,文瑾后仿佛已身历其境般,笑得愉快而满足,“真好,真好,真想过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一时就好……”
“不会只有一时一日,只要你身子好转,我们会有不尽那样的日子共度。”
“臣妾会努力……皇上,您放过诸太医罢,还有,月丫头,月儿那个孩子……”
“皇后累了,睡一下,朕在这里陪你。”
君命难违,文瑾后叹一口气,带着憾意,带着不舍,在又是皇帝又是丈夫的男人怀里阖上了美眸。这一次阖上,再没有睁开。
是夜,皇后在睡梦中辞世,芳华二十有九。
那个与皇帝相偎蜜语的午后,只是一场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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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朝例,后薨,宫内停棺五日。
兹小殓至大殓,浴仪、上衣、含口、塞棺,柳夕月俱参与其内,直到将皇后送入那道涂了四十八道漆、取材金丝楠木的梓宫之内。
苍白烛光之下,柳夕月守在灵前。仅仅是半年,她先失去母亲,再失去皇后。两场泪,都是纷飞如雨,一颗心,尽是疼痛麻木。
她未趁元和寺之行时离开这个皇室,就是因为心中的一丝贪恋,贪着皇后的疼,恋着皇后的宠……
她跪在那里,以首抵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万乐公主,您不能睡在这里。”为皇后灵堂值夜的太监压着嗓子道,“奴才知道您伤心,咱们天历朝人人都伤心,但您睡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会坏身子的。”
“本宫不会睡。”她只是在想事,想很多事。
“奴才……”
“不必理会本宫。”
“……是,奴才下去了。”
跫音杳去,她姿态依旧。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皇上?她仰首。立在门口当央,背对廊下灯光的元熙帝,目光空冷如冥界鬼灯。
“跪在这里,便能把朕的皇后给跪回来么?能还给我一个活的爱妻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么?”元熙帝眼底深处,压抑着一把低烈的火,这火,既焚己,又焚人,太医院二十余个御医的性命,朝堂上十个大臣的前程,都已被这把火所燃。
柳夕月想,这把火要蔓延到自己了罢?
“夕月,你好本事,让皇后在临闭眸前还为你求情。你想,朕会不会为了皇后的临终所托,对你心软开恩?”
她垂下眸,“夕月不敢。”
“你为何不敢?这兴许是你惟一的一次机会。”
“夕月不想让皇后在天之灵不能安心。”
“你好聪明。”元熙帝扯起一个空乏的笑,“提起皇后的在天之灵,是要朕有所收敛么?”
她螓首低覆,未应声。
“朕在和你说话!”
“夕月不想说。”
“你敢!”
“皇上,您明知不管您想如何治夕月的罪,夕月都无反抗之力,何不给夕月一个爽落了断?母亲逝去,夕月便死了一半,如今皇后也走了,夕月对这红尘便再无留恋。夕月愿为皇后陪葬。”
“你想给皇后陪葬?你以为,你想陪,朕就会如你的愿么?柳夕月,朕不会让你死的,三年后,还有一场联姻等着你,忘了么?羲国南院大王的侧妃之位还等你去踞坐!朕不会浪费掉任何一枚棋子,不会……皇后,你听见了么,你所疼爱的夕月丫头,朕不会浪费!这是对你擅自舍朕而去的惩罚,皇后……哈哈哈……”
由皇上喉内涌出的声,是笑,是哭?原来,天之子也会伤心。若他不是伤到极处,她也很难应对过去罢?
这红尘,她的确没有恋栈。但,仍要活着,娘在世时,曾希望见遍天下景致,赏遍名山大川。她要用自己这双眼,替娘去观去赏。红尘万丈,风生水起,不管何去何从,活着,是她惟一想做的。
隐 五
这里是,这里是,这里是……哪里?
在一股子透到骨髓的颤栗中,柳夕月悚然醒来。
在梦中,她身后尽是张着血口的魔物,每一只都要把尖利的獠牙刺进她体内,她殚尽全力的奔跑,仍不能摆脱,眼看着,就要被噬血口……
但醒来了,所面对的,居然是更大的恶梦。
这里是……是地宫!是当今天子修建的帝陵,皇后先甍先葬的地宫!
她被人送到这里,为皇后陪葬了。
她是皇上御封的公主,也是与羲国未过门的南院大王侧妃,无论如何,殉葬这种事,远轮不到她。遑说皇后在生前曾上书皇上获准,其身后绝不要人殉葬。
那,她何以出现在这里?
有些事,须慢慢理,细细忖,方能抽丝剥茧。纵使,纵使此时她早被惊悚所围,被骇惧所侵,被颤栗所控,也要让自己镇定下来,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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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停放五日期满,小出殡日到,皇后梓宫由宫内移殡至城郊殡宫。柳夕月自请到殡宫守候皇后。
钦天监原选出的大出殡之日,本在冬时,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断了皇陵御道的工程。就此搁置。在沉寂的殡宫中,柳夕月从深秋住到深冬,再住到翌年春天,近半年的岁月,就此过去。
春暖雪融,钦天监再选吉日,皇后灵驾不日将移居陵寝。大出殡到来前的一日,柳夕月恍然想起了母亲跳崖之地,即在离殡宫三十里外的棋盘山皇家猎园。受心头想望驱使,她离开殡宫,到附近村落雇了一辆马车,前往那处。她怕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