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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吃饼是犯了多大的罪过,说话时声音也沉沉的,离温柔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距离,说出来的句子更不可能温柔——严虑永远都是一个跟温柔搭不上边的男人。
「我觉得……你不要太去思考他的言行举止比较好,他的话里涵意到底是好意恶意,你都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去钻研,别搁在心上,别反覆思量。」花盼春打断她的思绪,而且一开口就要花迎春将此时心头暗暗忖念的东西全数抛掉。
「为什么?」
「你们已经离缘了。」恕她直言了,「还是你休掉他的。你知道他有多讨厌你吗?据说不久前他推掉一份工作,就因为那富商想在新造的园子里种迎春花,严虑说什么都不允,到最后严虑干脆不赚这笔——我说这番话不是想让你难过或仇视他,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已经不是他的妻,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高兴又怎么样?你难受又怎么样?你还抱持着奢望能与他二续前缘吗?」
花迎春脸色明显难看起来,她微微低着头,像即将凋谢的花朵,垂头丧气,摇了摇头。
「戏春说,近来有许多媒人上严府想替他做媒……我们都心知肚明,严虑是一个条件多好的男人。先不论他的外表,光谈他的好本领及万贯家财,便足以让多少闺女心仪,他要从中再挑一个合适他的妻子易如反掌,他根本没有必要再考虑一个曾经让他丢尽脸的女人。严虑可以再娶到一个娇俏美丽的豆蔻姑娘,十五六岁如花一般的年岁,你呢,了不起找个死了妻子想续弦的老男人,一嫁进去就可能有四五个孩子追着你叫后娘……不公平对不对?但这是事实。」哎呀,离题了,再导回来,「当然啦,我知道是你休了他,你也不稀罕他,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太在意他,不然你看起来好可怜。」
花迎春有好多话想反驳,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檀口动了动,想说她才不可怜;想说她一点也不在意严虑;想说严虑娶谁都不干她的事,而且她还会替那名新任严夫人流两滴眼泪,哀悼新任严夫人要面对冷脸严虑的弃妇命运——她明明不是哑巴,却在一瞬间失去言语。
「我甚至想说服你,尽早将孩子打掉。我们花家养得起一个孩子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养呢?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你又不爱孩子的爹,以后他要是问你:娘,为什么我没有爹?你要怎么说?说他爹是个混蛋,所以你休了他,然后他又问你:那你爱爹吗?你回他:我怎么可能爱他,叫他甭想了!——孩子不是在爱情下孕育的,他也很可怜呀。」花盼春自床上坐起身,拢拢披散的长发。「你如果想完全和严虑撇清关系,最不该存在的就是孩子。除非……你还抱着希望。」
「我……没有。」花迎春虚弱地否认。
「一个人生养孩子很可怕的,没人陪着,没丈夫在一旁呵疼着,再辛苦也没人分摊着,你如果没有很爱他,就不要为他做这么大的牺牲。趁孩子还没有很大,你考虑吧。」考虑打掉。
根本不用考虑,她要孩子!反正她任性惯了,做事从不问后果,她太短视了,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休掉严虑是如此,决定独立抚养孩子也是如此,她都是任性而鲁莽……她自已没深思过,却被妹妹说出了心事。
想完全和严虑撇清关系,最不该存在的就是孩子……她却好期待生养一个有着严虑的眼、严虑的眉、严虑的鼻、严虑的嘴、严虑的翻版的孩子。她在渴望什么,她自己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哪……
花盼春觉得自己真坏,好像一个在击碎大姊美梦的刽子手,可是看见大姊一遇到严虑就情绪起伏恁大,每句话每个字每个表情都绕着严虑打转,这太糟糕了,她真怕大姊还深深陷在泥淖里,更怕哪天严虑真另娶他人,大姊会承受不了打击。
「还是干脆告诉他孩子的存在,看看他会不会为了孩子而和你——」
「不要!」花迎春握拳大嚷,坚定地打断妹妹的假设。「他只会认了孩子,不会要我。我不要我的孩子叫别人娘!」
「姊,你挑了条很难走的路……」
「没关系,我不会害怕的。」
「可是在一旁看的人会害怕呀。」花盼春叹气。她这个大姊太勇往直前,根本就是横冲直撞了。
「我要去吃饭了。我好饿,心肝宝贝也好饿。」她什么都不要想了,反正第一步已经跨出去,只能继续往下走,停在原地裹足不前并不能改变任何情况。
「唉,该怎么办呢……」花盼春又无力地躺回软枕,闭起眼,不忍心看着大姊挺得好直的背脊。
太勇敢是好事吗?她开始要怀疑了……
严虑面前的大桌上摊着数张白纸,一旁蘸上墨的软毫搁在澄泥砚上,笔尖凝着豆大的墨珠子因为主人的闲置而缓缓滴入砚心墨池里,小小的涟漪在砚里成形、扩散,直至消失都没获得主人的留神。
他的黑眸落在白纸中央的一朵迎春花,那是昨天替花迎春解去发髻查看头伤时无意遗落下来的。花瓣因为离枝过久而逐渐半萎,原有的活力仿佛从花迎春身上离开之后就跟着消失,连香气也已经走味。
他应该是很嫌恶看到迎春花、嗅到迎春花,对它眼不见为净。从与花迎春离缘后,他真的非常痛恨迎春花,它开得越茂盛就越像在嘲弄他——可此时是怎么了?它不但出现在他眼前,而且还紧咬住他的所有视线。
「虑弟!」
门外的喊叫打断他的沉思,严虑不疾不徐地将白纸中央的迎春花收入掌心,左手作势拈拈右袖,不着痕迹地将它藏于袖中,他再抬眸,正好与跨进书房的长姊严云打照面。
严云年长严虑六岁,眉宇之间有着神似于严虑的倔气,日益丰腴的脸上仍带秀气及惊人美貌。她手里牵着一名莫约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严云裙后,眨巴着与严云同样水灿的大眼,当严虑扫向她时,她像惊弓之鸟般地藏回自个儿娘亲身后。
「月惟,怎么不叫人哪?」严云顶顶身后像只没断乳小猫的女儿。
「舅、舅舅。」谷月惟声若蚊蚋。
严虑淡淡嗯了声算是回应,眼神回到长姊严云脸上,无声询问她出现在娘家的原因。
「虑弟,云姊回来看你了,你有没有很感动?这种时候还是家人最好了,是不?只有家人会关心你、安慰你……云姊好担心你,你还好吗?没有藉酒浇愁吧?」严云在他身上嗅呀嗅。很好,没有酒味。她讨厌一遇到事就拿酒当水来麻痹自己的废物,严家不会有这种子孙的,呵。「来,云姊抱抱,你扑进云姊的怀里哭吧,不用强忍的——」严云张开双臂,不给严虑任何挣扎的机会就拿他当娃儿一样地抱在怀里。
严虑反应也不算慢,长姊才抱住他不过眨眼瞬间,他便闪离她远远的,脸上不是淡淡的神情,而是明显的嫌恶。
「你到底有什么事?直言了吧。」什么关心安慰?他认识的严云没这等细腻的姊弟情谊。
「怎么这么说话呀?伤了云姊的心了。」严云拿手绢拭泪。
「没事就请出去,大门在哪里你一清二楚,不用我送。」
「云姊是来安慰你的呀。」无辜水眸还是闪呀闪。
「滚。」
又冷又硬的低喝吓得谷月惟哭了出来。
「月惟乖乖乖,舅舅刚被人休掉,心情不好,我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现在脾气差,看谁都不顺眼,舅舅好可怜的——」严云柔声跟女儿说话,在笑的眼神却直勾勾落在严虑脸上。
「严云。」严虑眯起眼,怒气凝聚,没有什么耐心和严云周旋。
「我就是来让你心情变好的。来来来,快挑一个吧!」严云终于露出真面目,将藏在腰后的好几幅画像全搁在严虑面前,笑意盈盈,几乎可以榨出蜜糖来。
又来了。
「云姊知道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再娶个娘子进门冲冲晦气,让你快快忘记之前的惨事。无妨无妨,走了一个女人罢了,我们再娶一个更乖更美更年轻的……你看这个怎么样?美吧?有没有很心动?」严云快手拆了一张画像的系绳,将画摊开,上头是个绝色天香的美姑娘。「这闺女可乖巧听话了,人又温婉懂事,上个月刚满十六……呀,不喜欢?那这个吧,李媒婆说,这姑娘性子好极了,夫君要她往东,她绝对不敢往西走,我们严家最需要这种媳妇儿了。看看她,好福态呢,生十个八个小毛头都没问题!」
严云还在说,严虑却已经没专心在听。
媒婆说的话能听,烙铁都能吞下肚了!
当年,李媒婆也形容花迎春温婉懂事,性子像乖猫,三从四德当饭吃,贤淑恭谨、蕙质兰心、才貌兼备、尊夫为天……
结果没有半项准的。
媒婆能将死的说成活的,丑的说成美的,瞎的说成千里眼,聋的说成顺风耳。
严虑又想起了成亲当日,掀开了红缡巾,第一次见到花迎春,她睁着好奇的眼与他对视,没有太多初上花轿的娇羞及惶恐,睫儿好长好浓,像一对小扇似的,打量他许久之后,她弯眼笑了,眸子里的晶亮分不清是原先就有的光泽还是那对龙凤烛的余焰照耀,他还记得她头一句话便是问他——你就是我夫君?——轻灵似铃的嗓音好似在笑。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自始至终都没胆抬头看他的害羞娘子,没料到他的娘子颇为勇敢,而且话很多。
他曾幻想过要执手一生的妻子该是个怎生的女子,依他的性子,他的娘子应该是安静坐在桌前缝衣制鞋,身边一两个孩子正握着笔在练字,她偶尔停下手边工作,笑不露齿地瞧瞧孩子,指点哪儿写错,声音细浅文雅,不曾扯着嗓吼——
花迎春不会是这种娘子。
想起她跳下马车的挑衅动作,严虑就想笑。那一瞬之间,他多想冲下马车追她,将她逮回身边,比她更恶意地佯装阴冷口吻,在她耳边说:「你该知道挑衅我的后果是什么?」故意吓她地将她按在他腿上,作势要教训她的小俏臀,她一定会死命挣扎,满嘴俐落地臭骂他……
思及此,严虑又笑了。
「虑弟,你这个表情是满意得不得了吗?」严云狐疑看见弟弟嘴角勾着浅笑。她这个小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就是爱板脸孔,从他一出世,这个性就展露无遗——试问有哪个甫满月的婴娃会眯眸瞪着拿玩具戏弄他的姊姊?寻常小娃儿都该要哇哇大哭才讨人疼讨人宠嘛,真是太不可爱了。
严虑回神,看见严云在卷手上的画轴,嘴里还呵呵暗笑「成了成了」,他按下严云卷得很开心的手。「我没说我要画里的女人。」
「咦?可你刚刚……」明明笑得很淫。
「我没有再娶妻的念头。」
总觉得心里还在念着什么,胸口里还藏着什么,有个重量就占在那里没走,他的心里没有空虚,不需要任何人来填,也没有空位。
「虑弟……我的天呀,你真的被伤得好重好重,对不?真让人心疼,姊姊惜你哦……」严云再一次要抱住严虑,这一回严虑老早看穿她,偏着脑袋闪过,严云不死心,又奔过来抱人,严虑手中那柄山水纸扇响亮唰开,挡在严云面前,长臂一伸,将两人距离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