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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凌晨4点左右,当我抱怨累坏了的时候,他请我到皮加勒①附近的一家迪斯科舞厅最后再喝一杯。在布朗什街,一个阴险的无赖拿着小刀,想偷我们的钱包。雷蒙一头顶在他的肚子上,撞得他四脚朝天。这种体育锻炼使雷蒙心里愉快了一点。那家夜总会在一栋大楼的楼上,就像是一个独眼巨人。一些女人身上绑着细绳,在吊在天花上的吊台上跳舞。几个宽肩膀的人随着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优美的动作抖动着身体。几个开始衰老的胖女人手脚乱动。在这个阴暗的洞穴里,现在是削价处理滞销品的时候了,孤独的男女只能互相凑合。在那儿,总有个不思茶饭的假人,皮肤苍白,瞳孔放大,嘴唇厚得出奇,好像是用手缝在一个死了的脑袋上似的。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屁股肥大,衣着性感,那身破衣可能很值钱。她们一无所获,正打算离开,大声说这地方真是混账。雷蒙惊慌失措地坐在一张扶手已磨平的破沙发上:在他身边,两个身体健壮的女人穿着皮泳衣,正抱在一起接吻。她们人高马大,使雷蒙显得比平常更小。但是,特别的东西总是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天晚上,如果说雷蒙让大多数人扫兴,他至少引起了一个女人的兴趣。
①皮加勒:巴黎的一个红灯区。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她太自信了,独自一人在舞池中跳舞,而她周围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她极放肆地扭着身子,两只手像蛇一样沿着身体往上爬。灯光打在她脸上,勾出轮廓。她身体滚圆,肩宽背厚,衣着紧身,腰身和大腿十分突出使人想入非非,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她跳着舞,踩着铜管二重奏的节奏。突然,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她冲到雷蒙跟前,请他跳舞。雷蒙像触了电一样惊跳起来,试图逃跑。但她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挣扎着,慢慢地冷静下来,屈服了。于是,我的这个侏儒豁出去了。围着这个美人扭了起来,就像星星围绕着太阳。面对这两个奇特的舞伴,夜总会里人都惊呆了,除了木头人。在那漫长的几分钟里,雷蒙痛苦地扭着,他的舞伴讨好地望着他。他都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早上6点左右,夜总会要关门了,音响里连续放着慢步舞曲,巴里·怀特开始用阴沉的声音吼起那首“只想跟你走”。那个女孩把雷蒙拉到胸前,让他靠在她比他的头还大的“地球仪”之间。她似乎是在跟一个长毛绒做的玩具熊在跳舞。不一会,她放开了雷蒙,但仍抓着他的手,就像一个大姐。就这样,他们一见钟情了。
这首田园诗持续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雷蒙完全不管我了。他那个叫做马莉娜的女伴找到机会满足自己的奇思怪想了:跟一个侏儒睡觉,跟一个象征着生殖力的男人睡觉。她得到了一个吉祥物,发誓说,她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情人。在这一点上,她不撒谎。他得出结论说她喜欢他。在这一点上,他弄错了。
他太天真了,结果上了当,受了骗。就像那些赌博赢了但失去了理智的可怜虫,这个矮小的普里阿波①跟马莉娜接触后,才华尽失。女人对他来说已遥不可及,他早就戒腥了。他结识过女人,但一点都提不起劲来。但这个女人,在夜总会里选中了他,并几乎要绑架他,这使他十分吃惊。他一头扎进深渊,投身于热情的女性。从放弃到享受,这一过程使他陶醉了。终于,他在老板擅长的这一领域跟老板竞争了。他屈服于这种肉体的狂欢,就像在矿井中度过漫长岁月之后重见光明一样。他失去了理智,上气不接下气。回家只为了更衣、洗澡、买东西、随便做顿饭、打电话向斯泰纳撒谎。他求我帮他打扮、梳头,梳理他像刺猬毛一样硬的头发。出门前,他让我闻他嘴中有没有怪味,并花巨款买礼物。他有时也向我透露秘密,不过次数很少。那时,他便像童男一样贪婪,一一向我介绍情妇的可爱之处及其小小的怪癖,一脸淫相,我不禁想起青蛙鸣叫时鼓起身体的样子。
①普里阿波:古希腊司园艺和生育的神。
马莉娜猜到雷蒙生来就是服侍人的料,于是在允许雷蒙碰她之前,让他承担所有的家务,包括做饭。我想像着这个侏儒像侍女一样,穿着短袜短裤,腰里围着围裙,吸尘、擦浴缸,忙个不停,一心想得到回报。但第七天晚上,那个美人赶他走了。她的任性已得到满足,她抛弃了他,请他不要再回去见她。他失落极了,就像被上帝造访却又被抛弃的人一样。
这场抛弃使他更丑了,扭曲了他的脸。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接受不了。胜利和毁灭只有一步之遥!他几次试图重新夺回他的爱情,但马莉娜粗暴地赶走了他。他消沉了,吃不香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他围着电话机打转,心想马莉娜肯定会向他道歉,会再次拥抱他。他头发蓬乱,脸也不刮,拼命喝酒,身上发出麝香香水的味道,他的精神崩溃了。现在,他害怕受到老板们的惩罚。他要我发誓守口如瓶。我完全把他掌握在自己手掌心了。我本来可以马上跟他商量我的自由,但我再次错过这个意外的好机会。他的哀诉让我感到很伤心。他什么事都不干了,即使还有力气做饭,他也是浪费粮食和调料。我忍受不了啦,悄悄地打电话给杰洛姆·斯泰纳,对他说,他的仆人迷途了。主人大吃一惊。他感谢我的这种忠诚。
反击马上开始了。当天凌晨一点,弗朗切西卡离开了汝拉山,她从贝藏松风驰电掣地往巴黎赶,命都不要了。她进屋时,雷蒙正穿着三角裤,醉醺醺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弗朗切西卡的突然出现把雷蒙吓呆了:他犯了法,长官来惩罚他了。弗朗切西卡径直走向这个叛徒,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然后揪住他的头发,把他带到房间里,关上门。我整夜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又哭又叫,我几乎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见弗朗切西卡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还有半瓶杜松子酒。她穿着一件旧风雪大衣,满脸皱纹,面色蜡黄,几乎是象牙色的,浑身发抖。打得太多了,吼得太多了,她已经把雷蒙关在一个房间里。
弗朗切西卡一脸瞧悴,向我转过身来,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
“邦雅曼,在处理雷蒙这件事上,您做得对,我很感谢您。您能通知我们,真是太好了。”
跟我说话,消除她对我的那种深深的蔑视,她用得着心慌意乱吗?她面目可憎,但内心慌张,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正在求救呢!每过两分钟,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盒,轻轻地往脸上扑粉,包括又肥又厚的脖子,整个脑袋好像都笼罩在粉尘中。化妆粉使她皮肤上的颗粒更加显眼,并且“哗哗”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动摇是不可饶恕的。但有件事您必须知道。”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就像拉上了窗帘。她颤抖着嘴唇,嘴张得很大,好像想骂娘,唠唠叨叨地骂上一辈子。
“顶不住的并不是他一个人。杰洛姆也许跟您说过,我年轻时有两大爱好:享乐和思考。当我不愿意让小伙子或姑娘们冷冷地抚摸时,我便读我的哲学著作。我喜欢书中遇到的困难,甚至喜欢书中难懂的地方。书抵制着肉欲,对我来说,那是些火热的宝盒,是定时炸弹。它们似乎睡在书架的尘埃当中,但它们的思想进入人的头脑,总有一天会公开爆炸。当我感到压抑时,我便回去读这些书。如果停止阅读,那也只是为了去享受肉体的快乐。”
“19岁时,我梦想成为一个爱情天使。我的身体应该属于想要它的任何人:这是我欠他们的债。有的人想作选择,喜欢这个,拒绝那个,我觉得这很可恶。在爱神的盛宴上,甚至连被放逐的人都是宾客。当时,我想沉浸在肉体享受的狂欢中。然而,性行为简单得很快就让我厌烦了。更糟的是,我还发现它单调,而且很做作。那种快乐不管有多大,永远都不能让人满足。这时,我发现,肉体是有限的。相反,思想是无限的。迷恋于前者,就是墨守成规;钟情于后者,就是打破陋习,超越渺小的人生。出于习惯,我继续过那种荒淫的生活,我的肉体仍然很容易激动,但我的心已经不再激动了。为了保持自由,我已经拒绝了压在女人身上的两种命运:家庭和生育。现在,我又排斥了第三种:性。慢慢地,我退出了爱情世界,在它离开我之前离开了它。我离开了诱惑和欺骗的竞技场,离开了这整个热情而疯狂的舞台。当我漂亮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漂亮;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不漂亮了。如果我能改头换面的话,时间很快就会恢复它的威力。我看见一些年轻的女孩,她们惟一的荣耀,便是比我晚生了20年。可她们竟能夺走向我求爱的人,废黜我,取代我。我很快就会失去光彩,从高贵的圣人变成低贱的凡人。年轻是一种短暂的优势,但人们将渴望它一生。”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斯泰纳:他以为我很邪恶,其实我不过是心不在焉罢了。他恨那些太让他喜欢的女人,想惩罚她们,幻想把爱情变成复仇,变成侮辱她们的计谋。我觉得这样做太小气了。然而,我利用他的痛苦,说服他跟随我。我们合作了,决心要圣洁自己,发誓放弃肉体和感官的快乐。当时,我是中学毕业班的哲学教帅。我请了无薪长假。我们搬到了‘晾草架’,坚信能找到医治我们同代人痛苦的药。我们将不让他们可怜的眼睛看到虚幻而短暂的美。合作了半年以后,我身上被克制的性欲又蠢蠢欲动了。快乐也许是愚蠢的,但它至少是不可否认的。我没有退让。我之所以能坚持下去,还得感激我的两个立场坚定的同伴。他们也从我身上得到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当我迫切需要肉体接触时,我便求助于酒和烟,让它们帮助我完成仅靠思想完不成的任务。我开始大吃大喝,身体发胖了,可我不管。我又为谁而注意自己的体形呢?为斯泰纳还是他那个傻傻的雷蒙?我在梦中满足了自己在现实中拒绝的欲望。找有足够的毅力信守诺言。”
“后来,埃莱娜出现了。您去巴黎后,我只担心一件事。我不让斯泰纳接近她,我了解他的弱点:这是一个软弱的归依者,从来就不曾放弃对年轻女人的宽容。这种宽容是有罪的。应该说,埃莱娜脸色苍白,瘦骨嶙峋,非常难看。她曾绝食,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