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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称为“坎”的一个长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极大的铁锅,每口锅都可整煮一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这是皇家保存着满洲“祭必于内寝”的遗风,在所有的宫殿中,只有坤宁宫的规制,与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间,盛京清宁宫的式样重建的。在俎案锅灶以外,神龛就设在殿西与殿北两面,殿西的神龛悬黄幔,所供的神是关圣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龛悬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规矩说,无论朝祭、夕祭,都应该皇帝皇后亲临行礼,但日子一久,成为虚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里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门一开,首先进宫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寝,而主持中馈是主妇的天职,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礼。同时礼部和鸿胪寺等等外廷的执事,恭襄大礼,到此作一结束。坤宁宫以内的繁文缛节,与这些人无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礼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宁宫东暖阁行坐帐礼,吃名为“子孙饽饽”的饺子。煮饺子的是礼王福晋,一下锅就得捞起来,呈上帝后,饺子还是生的,但不能说生,咬一口吐出来,藏在床褥下面,说是这样就可以早“生”皇子。
于是皇帝暂时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晋命妇为皇后上头。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职司,在满洲人,叫做“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子剥了壳,在脸上推过,立刻便出现了容光焕发的妇人的颜色。这一样功夫,讲究肤发之间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称为“四鬓刃裁”。
然后是重新梳头。双凤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装束,此刻改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抬进膳桌来开宫里称做“团圆膳”的合卺宴。
这时的皇帝,只有太监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驾,两福晋和八命妇一起请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气还是腼腆,脸红得厉害,向两位福晋虚扶一扶,带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婶、六婶,这阵子把你们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气,一点儿都不累。”惇王福晋看一看她弟妇说:“咱们跪安吧!”
惇王福晋两妯娌,领着崇厚夫人她们跪安退出,却不曾走远,在殿前遥遥凝视。不久,看到太监和女官亦都退了出来,东暖阁的槅扇,轻轻地被合上了。
于是一对结发侍卫在殿前廊上,击着檀板用满洲语高唱“合卺歌”。那对“蜜里调油”的“百子双喜香油灯”,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荡漾出腻人的霞光,然后听得皇后仿佛也在唱着什么。
“你听!”惇王福晋诧异地,“干什么来着?”
恭王福晋凝神静听,恰好那对“结发侍卫”唱完了“合卺歌”,一静下来,皇后的声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听得清越的长吟:“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恭王福晋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但是在吟诗是听得出来的,便掩口笑着,推了她五嫂一把,轻轻说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这一说大家都懂了,“亏得是状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晋指指西面,也放轻了声音,“换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烛可就要出乖露丑了!”
这是指慧妃而言。只为当初输了一着,这天的光彩,尽为“状元小姐”所夺,在她自然觉得委屈,不过她倒也想得开,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觉得应该满足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见到“婆婆”。
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当年满汉合参的大婚仪礼,皇后入宫,拜罢天地,即是合卺礼,第二天才谒庙谒太后,与民间新妇入门就拜见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嫔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进宫,赐过喜筵,随即传懿旨召见。
不过,她这样做,却并不是因为礼法上并无明文规定,可以变通行事,这样做有好几个原因,独独不曾想到合不合礼法!为了安慰慧妃,也为了喜爱慧妃,当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还是要跟慈安太后赌一口气,也是为她自己西宫出身争一口气。
因此,当盛装的慧妃刚开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时,她便特假词色,“行了,行了!光磕一个头好了。”接着又吩咐宫女:“你们搀慧妃起来!”
等搀了起来,慧妃又请个安,感激地说:“太后的天恩,叫奴才报答不过来!”
“好了,不必再行礼了。你过来,我看看你!”
慧妃很稳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肃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来握着她,偏着头,含着笑,尽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样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转脸问道:“看秦祥在那儿?”
秦祥是长春宫的老太监,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银钱帐目,人最安分谨慎,一天到晚守着帐簿银柜,闲下来便是数着佛珠念佛,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来,慈禧太后问道:“秦祥,你看慧妃象谁?”
跪在地上的秦祥,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瞻望着慧妃,看了一会,他磕头答道:“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怕什么?”
“那,奴才就斗胆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当年有点儿象。”
听这一说,慧妃赶紧跪了下来,“奴才怎么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说。
这次是慈禧太后亲手把慧妃扶了起来,教拿个矮凳给她坐,又不教她谢恩,她也无法行礼,因为一只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着。等矮凳来了,便紧挨着宝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样子。
慈禧太后没有说话,望着里里外外的灯彩,心里浮起一片没来由的凄凉,想起儿子,仿佛隔得非常非常远,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而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带走了她的权力!如今两手空空,还有什么?
转到这个念头,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紧了。慧妃却害了怕,直勾勾的两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么了?
就这迟疑不定之际,再凝神看时,慈禧太后的脸色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放松了她的手,看着她问道:“你阿玛当过外官没有?”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亲一直在京里当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说,“你的京话,一点都没有变样儿。”
这是夸奖的话,慧妃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但在家已经被教导过,皇太后皇帝说话,不能不答,只好低着头轻轻回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问她有没有弟兄之类的话,絮絮不断地,让慧妃感到惊奇,不知她何以有这么大的兴致来闲聊?尤其让慧妃迷惘的是,东面的鼓吹喧阗,不断随风飘来,这样的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岂不可怪?
筹备三年,动用一两千万银子的大婚盛典,终于告成。论功行赏,普沛恩施,由惇王赏紫禁城内坐四人轿、恭王恢复了“世袭罔替”、醇王晋封亲王,到抬轿的校尉赏给银两,不论大小官员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点边的,无不被恩。甚至象张之洞那样,以翰林院编修,撰拟乐章的份内之事,也赏加了“侍读”的衔。不过对皇帝来说,最好的是,他借可以召见载澂,赏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欢喜之余,各衙门慢慢都恢复了常态。皇帝也把丢了好些日子的书本翻了开来,弘德殿的功课照旧,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亲政以后,也仍旧得上书房,这是已奉了明发懿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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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当然,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变化的,变化的痕迹都留在敬书房的日记档上,皇帝那一天住在那个宫里,那一天召幸那个妃嫔,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因为这在皇后妃嫔怀了孕,可以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来。
但慈禧太后用不着看日记档,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踪,因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监去打听清楚了向她回奏。一后一妃两嫔,计算起来,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其次是色冠后宫的瑜嫔,再次才是慧妃,至于皇后的姑姑珣嫔,一个月下来,还未承雨露。
慧妃虽然不是“背榜”,慈禧太后仍然觉得她太委屈了,踌躇了几天,决定插手干预。
“你看你,”她慈爱地呵责皇帝,“好瘦!”
婚后的皇帝,已老练得多,声色不动地摸一摸脸,“儿子觉得精神倒是挺好的。”他说,“天天晚上看书,总要看到起更才睡。”
“哼!”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也就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吧!”
象这样子仿佛人家花枪掉得太多,再也不能信任的话头、皇帝早就听惯了,平日不以为意,这时却认了真。
“是每天念到起更。儿子用不着骗额娘!”皇帝说。他把“是”字念得极重,声音也相当硬,显得在心里不服。
慈禧太后有些冒火,把脸一沉,用急促的声音叱斥:“你就这样子跟我说话!”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想一遍,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欠恭顺,但也不愿认错,只是不响。
“你是翅膀长硬了,那里还记得娘!”提到这话,自己触发了记忆,越觉得心里充满的怨气,“你几时曾听过娘一句话?十一年的大风大浪,不是我挡着,你能有今天?还没有亲政,就不把娘放在眼里了,几天的工夫,是谁教得你这样子?”
听到最后这两句话,皇帝又惊骇,又气恼。“没有几天工夫”,不是说大婚刚刚满月?然则下面那句“谁教得你这样子”?当然是指皇后。这不是没影儿的事!无端猜忌,而竟出之于生身之母的口中,皇帝觉得太可怕了!
“儿子不敢!”他跪了下来,但仍是受了冤屈,分辩讲理的声音,“没有人敢教唆儿子不孝,儿子也决不会听。额娘说这话教儿子何以为人,何以为君?”
“你这一说,我是冤枉了你?”
“冤枉儿子不要紧…。”皇帝突然顿住,发觉下面这句话说不得,然而晚了!
慈禧太后倏然抬眼,眼中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一瞪之下,让皇帝的心就一跳。然后她扬着脸问:“怎么着?冤枉你不要紧,冤枉谁是要紧的?你倒告诉我听听!”
皇帝知道坏了,咽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说:“儿子说错了。
额娘别生气!总是儿子不孝。“
慈禧太后无法再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同时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卫护皇后,只是连连冷笑,心里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说了些什么话?盘算着该如何去打听?反倒把原来想说的话忘掉了。
赔了好些不是,说了许多好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皇帝一个人回到乾清宫,深感懊恼,独坐在西暖阁窗下,好半天不说话。
小李先不敢作声,等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提醒他这天还没有到钟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