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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经过发生在恭王退出军机以后,所以他不明了,现在听曹毓瑛一说,方始释然,“那就行了!”他说,“吴棠接替王梦龄,自然要想办法接济袁甲三,这样子,公私都好。看上头的意思吧!”
这是说,军机大臣不作保荐,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觉得这态度很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连点头:“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头的意思。”
“王梦龄呢?”恭王又问。
大家对王梦龄的印象都不好,主张内调,降级补用。这样子办,还有一项好处,可以表示他是办事不力降调,而吴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间,示人以大公无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听从了大家的主张,却不急于复命,过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问到时,方始答奏:“淮徐扬道吴棠,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吴棠!”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说了句:“原来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听她谈过当年绝处逢生的遭遇,这时便很率直地说:“应该给他一个好缺。”
话明明已说到她心里,她偏不接腔,视线隔着半透明的黄纱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吴棠的才干怎么样?”她指名问道:“曹毓瑛,你在军机多年,总该很清楚吧?”
曹毓瑛对吴棠自然知之甚深,但这话如何措词,却须考虑一下。
禁殿面对,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虑,略想一想,决定了一个宗旨,要装作不知道慈禧太后与吴棠有那么一重渊源,揄扬吴棠,也不可过分。于是他隔着纱屏,从容答道:“跟圣母皇太后回奏,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贫,道光十五年举人,大挑知县,分发南河,历任桃源、清河等县知县,以劳绩记名道员,去年补上实缺。此人干练圆通,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紧要话不必多,画龙点睛在最后一句,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没有听见过“盱眙”这个地名,插口问道:“盱眙在那儿啊?”
“在洪泽湖南岸,清河县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为得意,看着大家说道:“王梦龄只顾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体,没有袁甲三替他挡着,江南不更难守了吗?这样子糊涂的人,不能搁在紧要地方。我看叫吴棠去吧!”
恭王从容不迫地答一声:“是!”
“我想,”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吴棠很能办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带,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乡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粮台,筹饷一定有办法。”
慈安太后对于这些事,本就没有意见,加以提拔吴棠,另有缘故,所以越发客气了,微笑答道:“你瞧着办吧!”
“就这样办!”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达旨意:“江宁藩司,叫吴棠去。漕运总督也跟王梦龄一样,由吴棠兼署,这样子,办理江北粮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为了指挥方便,便不能不锦上添花,送吴棠一个顺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镇以下,文的道员以下,也得暂归兼署漕督的吴棠节制,事权归一,就可以责成吴棠放手办事了。”
“不错,不错!写旨来看吧!”
“还有王梦龄,该怎么调?请旨办理。”
这是恭王有意考验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时无从作答,只问:“可还有什么差不多的缺?”
“监司的缺是有,不过王梦龄在江宁任上既然不行,调到别的地方也还是不行。”
“那就这样好了,把他调到京里来,你们几个察看一下,问一问,先看看他是什么材料再说。”
听她这几句话,恭王心里例有些佩服了。内调察看,本是无可处置中的一种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无师自通,说出来的办法,居然深得窍门,这样子下去,用不到两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难制了。
一时的感想,旋即抛开,仍旧回到王梦龄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难她,老老实实作了建议:“王梦龄既然办事不力,不如明发上谕,以五品京堂降调,来京听候任用。”
“对了!因为他办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吴棠。”慈禧太后这时却又有些担心了,“吴棠要不负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吴棠州县出身,久任繁剧,阅历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为吴棠特蒙识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王把这件案子交了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词颇费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复奏以后,才能定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人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虑,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了解内幕的,只说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惊喜感激,也要让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致会赏识他。但是要他办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暂归吴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所以心里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决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常规,但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不独纲纪得以维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奏请补放,不必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棠受朕特达之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件,连内阁都不得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这些人的看法,总不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韩信的千金报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象这样的“美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严旨诘向,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颇有一番作为,所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栽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作乐,却须三年以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对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话却不知如何开端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谈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公主的名义,这话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慈安太后虽然老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地?”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说:“六爷办事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