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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太后的一句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明嫔是自己请缨去的。”
郑仲听得清清楚楚，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皇太后早已摸透了他的心思：“本宫并没有逼她，明妃在半年前就跟本宫表述过想要离宫外居一段时间，本宫也只是给她这个机会，你若不信，大可问她本人。”
皇太后盯着郑仲，他显然有着不可置信，然而拳头却在慢慢握紧——明嫔的做法对他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和激怒。
恐怕他是宁愿相信是她这个母后迫害明宜，也不愿相信是明宜自己要走的。郑仲对明宜的迷恋比她想象得大得多，反而很轻易地，明宜决定放弃郑仲。
回到静澜苑，明宜正坐在桌旁等他，她的面容平静，似乎对他冷凝的脸色丝毫不觉得有异。
郑仲走到桌前，月光如水，打在满桌的珍馐菜肴上，皆是他爱吃的上等珍品。九曲回月玲珑壶，青瓷白玉杯，清酿如水，早已体贴地斟满，身侧的明宜一袭素衣，清丽得仿佛月纱笼罩的仙子。
拿起酒杯，狠狠地捏住。
换做从前，他大概会十分高兴拥有这样一个诗情画意，旖旎柔软的夜晚。如今他只觉得被愚弄和欺骗的怒气不可遏止地升上喉头，仿佛喉咙里被粗粝的沙粒死死地堵住。
“砰”的一声酒杯砸向明宜的身侧，周遭许多宫女都未放这样的变故，不禁一吓，一声惊呼，只听龙威怒道：“滚出去！”
随侍的宫女全部退下。
唯有明宜还静静地坐在桌边，神色未变。
僵持了许久的冷峙中，明宜缓缓起身，铺整裙角，仿佛在进行什么严苛的仪式般跪下，先直停住身子，“皇上明鉴。”然后双手贴在地上，深深地跪伏下去：“臣妾有话要说。”
郑仲攥紧拳头，隐忍怒气：“你说。”
因为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玉杯的碎片，明宜雪白的裙角很快被鲜血染湿，然而她仿佛完全没注意到，面容更是有种奇怪的，仿佛诀别似的肃穆和宁静，缓缓开口：“臣妾好累……”
就这一句话让郑仲眼角微微跳突了一下。
“这宫中太大太冷，臣妾所拥有的只有皇上一个人。可是皇上毕竟是皇上，不会总是适时懂臣妾的心思。臣妾有时候也会怕，怕皇上不再喜欢臣妾怎么办？怕皇上对臣妾失去新鲜感了怎么办？怕日后皇上总会遇见更美更好的女子。”
郑仲刚想插口，明宜又道：“臣妾一直知道皇上对臣妾很好，臣妾无以为报。可是皇上不知道，这些日子，臣妾每夜每夜都睡不着。”
明宜垂下眼睑，跪久了瓷杯的碎片慢慢深入皮肤。血衬着她雪白的裙角和满地的瓷片像红莲一样渲染地绽开。
郑仲坐下，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先起来。”
明宜摇摇头，腿上的痛都不再是痛，那只是一种刺激，一种方式，只有这样的痛才能让她清醒一点，勇敢一点，果决一点。
“臣妾从第一天来起，就不喜欢这宫里。这宫里并不是不好，只是臣妾太无用，皇上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柔弱孤僻，根本不适合这里。原以为自己只会在这宫中孤独终，却没想到真能得蒙圣宠。然而，就算如此，臣妾心头的恐慌却一直挥之不去。那些日子臣妾想着就算臣妾不喜欢这里，但能和皇上在这宫里携手到老，也是好的，其实臣妾知道，皇上待臣妾是真心的。可是渐渐地，臣妾发现自己越来越累，越来越难受，越来越无所适从，臣妾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简直就是皇上的累赘。”
“你是对朕失望了么？”拳头捏紧又松，纵使她说了他那么多好话，他还是觉察到，她是为前些日子那些事——他没有保护好她，并没有解除她独自在这宫中的恐慌与无助。
明宜摇摇头：“臣妾不是对皇上失望，是对自己失望。”
要么她坚强一些适应这宫里，不要事事都靠他，要么她就更软弱一些，索性不闻不问彻彻底底成为他的，可惜的是，这两点她都做不到。
这半年，她一直在尝试着，恢复到从前，学会坦然和接受的跟在他旁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然而她做不到。每每夜里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她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他的，那么那么喜欢，喜欢到她都说不出来。
采萱问她，她对他到底是喜欢还是爱。
她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就算他不再喜欢自己，她也会希望他好的。因为喜欢这个词本就充满了随机和命运——命中注定，随缘而为，不可强求。而正也是因为这喜欢她才无法容忍背叛和失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他。她太自私了，纵使喜欢，然而到了已经无法面对的地步，她还是选择不再勉强自己。
最后她闭了闭眼睛，睫毛上隐约有泪珠颤抖。
浮生如梦，一梦十年——功名利禄，恩爱欢愉，柔情蜜语，痴缠怨怼，人生在世，年年岁岁，暮暮朝朝，白驹过隙。
“请皇上成全。”
案桌上只有一盏烛火，明明暗暗的晃动，他一如往常地低头在批改奏章。这光的范围太狭小，离得最近的两盏宫灯还在殿中红毯两侧散发微弱的光芒，只能勉强看见案上的金黄色的奏章封面和略成橙黄色的红毯前段，其余的都隐在一片黑暗中。
屋外正飘着鹅毛大雪，已经接连下了两个晚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关闭的房门外，宫女太监穿着厚厚的绒衣站在门口跺脚，身影晃动。
远远地传来敲更的声音。
郑仲突然抬起头：“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亥时了。”周公公躬身答道。
夜仿佛就此更深更静，鹅毛大雪还在外面簌簌下着，大雪铺城，万籁俱静。朱笔在他手停滞，笔尖点出辉光，“她们已经走了吧？”
“回皇上，已经出发一个时辰了。”
他点点头，像是有一声含糊不清的“嗯”，可喉咙里却又像卡着没有半个字，倏尔，他放下笔，用手捂住眼睛。
“皇上……”周公公轻声唤。
“你先下去。”
“是。”
吱呀一声，门关上，殿内又恢复黑暗和宁静，只有案桌上的烛火不停地跳跃。
第37章 双魁（七）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歌谣——明家二女，艳动天下，宠冠后宫，凤主龙翔。这是在桑仲三十八年由桑国后宫的宫女们传出来的，后来口口相颂，变成整个桑国人都知道的歌谣。
而这首歌谣中的两位女主角——明家二女，除了已经出宫守灵，曾经宠贯后宫的明嫔外，还有一个便是如今仍然宠贯后宫的小明妃，明缇。
明缇是明宜的堂妹，今年才十五岁，可见过她的人皆知，她和当年的明妃有七八分像，然而因着年轻，因着那双仿佛永远染着桃花晕轻笑的眼睛，众人都言她比当年的明妃要漂亮几倍。有人曾经这样比喻过，曾经的明妃就像是在初冬里的梨花瓣，颜色素白，姿态轻柔，最适合静静地落在溪中逐水流，而如今的小明妃就像是初春里的桃花瓣，妖娆娇俏，最适合漫天飞舞，美不胜收。
十三岁的明缇就已经是当初桑国最炙手可热的待嫁少女，前来提亲的人真的把明家的门槛踩断过，在整个桑城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多少才子为她写下动人的诗篇，又有多少少年趁着晨曦露重在墙角窥探她的面容。
明缇如此受欢迎，倒不是真的因为她美得倾国倾城，而是因为她很爱笑。她总是那样的，带些娇俏的，调皮的，又有些若有若无的勾魂姿态地轻轻翘起两个嘴角，眼神微微一荡。她兼具有女孩与女人的活泼和妩媚，高兴时，眼睛会微微眯成弯月状，甚至连嘴巴也是，常给人一种山间极其灵动的白狐一般的错觉，可她又肤白如雪，面颊红润，配着那双妖娆的丹凤眼，倒真像一片桃花瓣了。
明缇当时被郑仲看上是在一年前皇宫举办的内宴中。也不知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明缇和她的堂姐明宜一样，被选中给当今的圣上跳一支舞。明缇就是在那次内宴上，跳出了让后来几十年的桑国舞姬都无出其右的“羽化登仙”。
羽化登仙讲述的是一个采桑的女子无意中碰见山间的林神，从而修炼飞升的故事。故事很简单，但如何用舞蹈来表达一个故事的意境却很难。更何况，她上场之前是热闹腾腾的“火龙表演”众人看得连连叫好，酒酣耳热，觥筹交错，有多少人能有心思看一出那样静那样柔情的舞蹈。
可明缇就做到了，很多人都还记得明缇那时候穿的那件舞衣。
一开始是十几个淡绿纱裙的女子拂着披帛缓缓上台，在众人对于这样的舞蹈毫无惊异之时，明缇突然从那围成圈的少女中挥纱而出，鹅黄的裙装，春日山花烂漫的笑容瞬间征服了所有人。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人激动人心的，最激动人心的是在最后，她在那些绿装少女的背后隐匿了一瞬间就把一件鹅黄的少女裙装变成了纯白色的流仙裙。虽然后来因此而发明了在七大国广为传播的便装裙，可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真的只是一个瞬间就从一个活泼的少女变成飞上九天的仙子。
那些绿装少女缓缓退下，这高空的舞台上只剩她一个人在独舞。
她不再灵动，她安静轻柔，面容静得像是湖水，她舞蹈着，旋转着，如同深切地融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就要窥破天机。
很多人后来说，从她突然变为白装起，郑仲就身体倾前，微微虚握了一下，而当她的面容越来越平静，姿态越来越轻柔时，郑仲的目光就再也没从她的身上离开过。
直到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快，突然停住，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舞完时，长风从背后吹起，她的面容隐匿在轻纱和长发中，微斜着的身体像是在风中漂浮的玉带。风似乎大了，她的裙摆吹得飘乱，绷直的脚尖轻轻地离开了地面，几乎要飘飘欲仙。
她的眼睛正对着正前方间的郑仲，居高临下的姿势，眼神像是没有半点留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仿佛真的在见证一场神迹的发生。
而那时的郑仲却突然从龙案上下来，手越过高台抓住了她即将离台的脚踝，那时候所有人都听到这位皇帝像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要走！”
风慢慢停下来了，她的轻纱和长发渐渐平息。
她站在舞台上诧异地看着这位帝王。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郑仲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仿佛在确认什么。稍后，他上前，在众人的目光下，把她打横抱起带进内室。
明缇就这样成为了第二个在宫中炙手可热的明妃。很多人说明缇之所以能够受宠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当初的明妃，可是很多人也说，明缇的性格和明宜完全不像，特别是接触久了之后，你很容易就会忽略她与明宜形似的五官，而着重她，郑仲不可能没有这种感觉。
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也许明家的女人就是这种本事，明宜和明缇乃至逝去的明樱都是世间上难得的美人，特别是三者之中的明缇，简直可以用绝色尤物来形容，不仅面容，性情也仿佛是特地为成为盛世宠妃，乱世佳人这样配得上她的名头准备的。
她爱笑，却又懂礼节，守分寸，从不给人难堪，乃至对待下人都和善有加，常年微微弯起的唇角里总能说出最赏心悦耳的话来。
市面上常常有各种画她神态的图，她总是笑，清纯娇嫩又千娇百媚，只凭她一个人便足以让在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