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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意难违、军令如山,你如何反对?”只可惜,顾惜朝的息事宁人却没有换来石广霆的投桃报李,“也罢,就看在我们兄弟一场,你不要去了。”
“石!广!霆!”顾惜朝终于被惹火了,眸光一凝如冷电般扫向对方。
石广霆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逼视着顾惜朝道:“这是军令!顾惜朝,你敢抗令吗?”
“你拿军令来压我?”顾惜朝迎向石广霆,无所畏惧,语调没有抑扬顿挫,却分明带着冷怒。
“我何需用军令来‘压’你?”原本情绪起伏极大的石广霆在此时却渐渐平静,说话干脆利落,翻覆百转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石头军麾下顾惜朝听令!顾惜朝妄议军令,惑乱军心,意欲阻扰大军平叛,其心可诛!但念你往日功勋,死罪可免,特令你自禁于京城思过,不必随军出征了。”
四目相对,火花四射,这是不亚于昨晚一战的另一场较量。顾惜朝从不肯认输,却在此时慢慢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两排淡淡的阴影,一如他现在的心情。单膝跪地,他向石广霆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顾惜朝,领命。”
石广霆点点头,对龙四等人的怒目而视无动于衷,面色冷凝,看不出是喜是怒是忧。他没有再说什么,很快离开。离开时,甚至没有扶或者令顾惜朝站起来。
见石广霆已然走远,燕无衣赶紧把仍傻傻跪着的顾惜朝拉起来,口出怨言,“石广霆发什么疯呢?”
“惜朝,你别难过。谁耐烦去打仗了?杀人很好玩吗?留下就留下,我们陪你!”这次说话的当然是龙四。
“不行!”顾惜朝立刻清醒了,截断他的话,“我留下,你们得随军出征。我们几个都不在,广霆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这样无理取闹就算了?”龙四仍不甘心。
顾惜朝嗤笑了一声,眼瞳深深,看不到尽头,“我像是这种人吗?”
“对!千万别放过他!”云吹笛笑着扶上顾惜朝的肩,意味深长,“在这之前,我们会帮你看紧他。”
顾惜朝几分感动地握住云吹笛的手,勉强自己笑了笑,却难掩心事重重。
素问不是没有到,却是石广霆不要她出现。所以,一直隐在廊上看着一切发生的素问在石广霆往回走的第一时间便截住了他,“广霆,你这是怎么了?”
“你关心的是哪个,我,还是他?”石广霆本是心情激荡难以自抑,好不容易演完这场戏,见到素问便再也管不住自己,把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问了出来。
素问神色一凝,便是连呼吸都要凝固了。
石广霆自知失言,苦笑了一下,又道:“素问,我一直把他当兄弟来看待,肝胆相照。可到了今天,我真是很可怜他!原来越是对他重要的人,越是他放在心上的人,待他便越是狠心。晚晴如此;戚少商如此;你,也是一样。你不必有愧,我放他自由便是。”话音一落,石广霆再不看素问一眼,拂袖而去。
素问怔怔地站在廊上,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想去追石广霆,却是腿脚酸软,没走几步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来,“广霆,你知道我没有,我没有……”
人生几回如人愿?日满西堤月满沙。
●(16)
天高风紧,又到了出兵的时候。
宋徽宗任童贯为江、淮、荆、浙等路宣抚使,谭稹任两浙路制置使,调集京畿的禁军和陕西六路蕃、汉兵十五万,南下镇压起义。
童贯却是个顶尖的伶俐人,知道靠运花石纲起家的朱勔已然犯了众怒,是再也留不得。是故,大军还没出发,以徽宗的名义撤销苏、杭造作局和停运花石纲,罢黜朱勔父子兄弟的官职的圣旨已经先发了下去,意图松懈方腊义军的斗志。
三声劈雷一样的大炮在校场内一处高垛上划空响起,撼得大地籁籁抖动,一面帅旗,在湿漉漉的晨风中轻轻飘扬。石头军大军营盘布成品字形,前后左右相互策应,士兵们都擎着刀枪剑戟挺立在阳光下。
石广霆策马上前巡视,凝视了几大方阵片刻,他面前是怒马奔腾,白云苍狗,是帅旗赫赫,战刀霍然。提足了精神道:“石广霆奉赐招抚大任,必以赤诚之心上对圣主、下临三军,祸福荣辱甘苦与三军一例!众将士,这会累不累?”
“不累!”
“能奋勇杀敌吗?”
“能!”
“好!出发!”
“出发!”众人齐声大呼,气吞江河,震撼山岳。
石头军拔营出征,素问亦在其中。来回张望了一会,果然没有看到顾惜朝的身影。失望之余,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天真,石广霆身为一军主帅是从来说一不二。从怀里取出两浙之地的详细地图展开细细地看,这每一寸每一笔都是顾惜朝的心血,都是他往年走遍大江南北,亲手绘下。有了这份地图,地利之失尚可弥补,心下稍安。
手指慢慢地划过卷轴,素问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当真如广霆所言对顾惜朝狠心吗?这些年,看惯了他的深沉阴郁、苍凉寂寞,竟也渐渐习惯了,就连原本的痛惜之意也习惯了。习惯了只注视着他,却也习惯了看着他忍受痛苦,而不去搭救。怜与痛,都成了一种习惯。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的习惯,思念自己的习惯,然而习惯却是最深刻的存在,如跗骨之蛆,深入骨髓。微一低头,伸手拭去眼角将落未落的眼泪。广霆,你是对的。
一声喝令,帅旗飘展。一时间兵戈铿锵,马蹄攒动,近万名将士同时策动战马,向着西南方向奔跑。战马隆隆奔跑的声音,仿佛闷雷滚滚,让人无法喘气。马蹄后飞溅起的碎石如密雨急下,让人睁不开眼。看得出,这些军士们对这样的开拔非常适应,他们在马背上的身姿矫健如鹰,灵活如猱,长途跋涉而不知疲劳。
戚少商一直目送着石广霆的大军远去,直到这广袤的天地间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策马到半道上,不远处的山坡上悠悠一阵埙声传来。一阕《将军令》,眼前是苍凉大漠,梦中是桃花飘零。断断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呜呜咽咽的婉转悠长。时而低回折颤如临流落花,时而幽噎抑顿似湍溪激石,游丝一缕沉吟绵长间忽然高拔入云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开间却又转入沉浑,袅袅渺渺渐归于寂。
戚少商牵马回缰,极目远眺,望到那山坡上有一抹淡淡的青影屹立在风中,神色渺渺,古淡天然。“果然是那冤家。”戚少商心情极好,低喃了一句,跳下马几步冲了上去。
顾惜朝听到他的声音,放下了唇边的埙,回头清浅地一笑。仿如那回眸相认,渡尽劫波,山头斜照却相迎的温暖美好。
戚少商的兴奋劲过了,居然手足无措起来,任凭平时如何伶牙俐齿,口灿莲花,这时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环绕在周身的气息竟是,青涩。
“知道吗?我过的第一个寿辰,是在石头军,四年前的事了。”顾惜朝远远地望着石头军一路遗留下的滚滚烟尘,微蹙了眉头回忆往事,“军中不比京城,粮草总是很紧,人和马都一样。可那天,他们还是给我做了一碗荞麦面。不多,就一根而已,却尤其地长。吃的时候,还不许我咬断,真是……”他低头笑了笑,眸色温宛而有光华,“其实,他们的手艺真是很差,不但面身粗细不一,明明下过水了,有些地方居然还是生的。素问什么都好,惟独对厨艺没有天分。另外几个,根本就不需要去指望,没吃死我算我命大。”
“惜朝……”戚少商凝视了他半晌,低低地喊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沧海横流、屡变星霜,物是,人非。
长长地出了口气,顾惜朝继续道:“以后,每一次,我都没有错过。他们煮的面,真是很难吃啊。今年是第五年,我也不会错过!”
“惜朝,你后悔吗?”戚少商终于开口,“如果当年没有选择石头军……”
“如果当年没有选择石头军,顾惜朝未必能活到今时今日。”顾惜朝打断戚少商的话,道。语气平静,却有一种摔碎一地琉璃的犀利决然。“所以,戚少商,你不必有愧,任何人都不必有愧。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
“话虽如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该知道这是条死路,既然石广霆有意放你自由,何不顺水推舟……”
顾惜朝伸出手,第二次打断戚少商,“我问你,你能放得下金风细雨楼吗?”
“我与你不同。”
“如何不同?广霆和石头军中上下几万将士也一样是我兄弟。我知道你和无情都曾去找过广霆。但,这是我和广霆之间的问题,虽然我到现在也一样没有头绪。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与他,旁人帮不了也插手不了。就好像,我从来不过问金风细雨楼的事一样!”顾惜朝终于又转头看向戚少商,目光清冷,如针,锐利。
还是老样子啊!固执,顽强,近乎入魔地执拗。即便是最重要的世界整个被否定都可以这么快的重新站起来,无论是同情还是帮助,那种东西,你根本不需要。戚少商也跟着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很希望能尽早看到你身披盔甲的样子。”
惜朝,你是那样光芒耀眼意气风发的少年,我仿佛见到了,见到了你,冷静的统帅,霸气的战士,或许,那就是你的宿命!
“会很快。”顾惜朝笑着答他,很高兴他们能达成共识。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放是紧,左右为难。
戚少商顾惜朝二人便是往日最蜜意浓情之时,也摆脱不了千里追杀这一路的血腥仇恨给彼此带来的痛苦折磨。如今这四年后的相见,岁月的沟壑,无情地在二人身边划出痕迹,从前的激|情和甜蜜自是再也无迹可寻,可要说是形同陌路淡漠无言却又不然。
也许,是太在意了,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去守护,惟恐两人的情缘会如那指间沙一样,因抓紧而漏过,再也无法重拾。也许,两人都太骄傲,江湖或是军中,可说是各有胜场的两人,四年前要他们对对方低头尚且千难万难,更何况如今?
两人在这山坡上并肩而立,却不再多言,风过衣角,夕山晚照,仍旧是那青白二色,仍旧是那风骨卓然。
石头军走后,顾惜朝一下子变得很闲。当然,想要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生活仍旧只是一种永远不可企及的幻想。他只是很有闲情去串串门,探望一下追命,或是唐药。
唐玄在那次的主动出击却羽铩而归后急了,明里暗里或轰轰烈烈或偷偷摸摸上演了几次偷袭。唐药本人没出什么事,却是顾惜朝平日里吃的药中被人下了毒。
解毒对唐药而言不过是小事,只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顾惜朝如此病弱的样子,更何况这次龙四等人都不在他身边。看着他裹着被子如孩子一般蜷缩在床上萎靡不振的模样,狂怒之余,唐药心中更多的是痛和懊恼。以至于他此时说出口的话都像极了苦情戏的标准台词,“是我不好,是我……你最怕的就是被人在药中下毒,是我害了你……”
顾惜朝笑得有些费力,撑坐起身,“死不了。记住,想活命的话,这事不能跟四哥他们提!”
唐药伸手替他紧了紧被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建议道:“或许我该叫戚少商来照顾你。”
“不要,你在就好。” 顾惜朝本人并没有发觉当他开口说话而喉咙沙哑的时候,那音色听起来极像撒娇。
唐药怜意顿生,理了理他额前乱发,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我不会总在你身边。”
顾惜朝注视了他一会,坐直了身体,沉声问道:“你决定了?”
“釜底抽薪。我的想法似乎从来都瞒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