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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红生一直低着头,余光却始终小心注意身侧。他察觉叶德宣踱步靠近自己,若有似无的将他逼在道边,便不得不抬头虚应:“将军今天就要回安陆?”
“嗯,”叶德宣微微一笑,“还记得当日与辽东公在云梦泽畔欢饮,至今意犹未尽。今天我走得急,若他日再聚,一定再款待王爷。”
“呵呵,那日我醉得太难看,如今想起来就惭愧。”
叶德宣不接他的话,只将手往庭外一指:“我的人马都在外面,王爷不送送我?”
红生无法,只能点头。叶德宣却盯着一旁伽蓝发话:“你不必跟了。”
“跟不跟,得由我主人决定。”伽蓝却是散漫一笑,寸步不让。
哪知红生心虚,又觉得叶德宣一定有话对自己说,便命伽蓝留在原地等他,自己跟着叶德宣出门。门外骑兵二十皆整装待发,叶德宣从亲随手中接过兜鍪戴上,又牵过自己的马,对属下吩咐道:“你们先行,我与辽东公还有话说。”
众兵士便领命离去。待得属下都策马走远,叶德宣牵马与红生并肩徐行,冷不防冒出一句:“我们知道你全看见了。”
红生闻言浑身一震,无所凭倚,差点软在叶德宣身上。他惊慌失措地描补着:“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抱,抱歉,我……”
他燥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算了,这也没什么,”叶德宣漫不经心抓抓马鬃,侧脸凝视局促不安的红生,“只是你别为难他——他那些自在样子,都是装的。”
“那当然不会,不会!”红生语无伦次的保证。
“你大概还不知,叶氏从祖辈起就跟着陶家一起从戎;我与他,是骑着竹马一块儿玩大的。伴他走过这些年,看着他每迈出一步我都心疼,他……很不容易。”
“对不起,”红生难堪得不断抱歉,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话题,“都怪我,累你今天就得离开。其实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你们不必,不必……”
……就这样分开。
“这倒不怪你,他经常如此,”叶德宣翻身上马,高高在上俯看红生,对他解释,“每次事后都会这般——自厌到连看见我都难受,总急着将我撵走,但过两天就好了。跟你倒没什么关系。”
红生双颊火烫,觉得像被人抽了两耳光,只讪讪应着:“哦,这样啊……”
叶德宣也不再多言,当下策马扬鞭,临走时丢下一句:“也不知你要在陶府住多久,回燕国时若路过安陆,一定也要来我这里作客。我走了——”
说罢踏马而去,一骑轻尘扬得红生灰头土脸。
红生抿紧了嘴唇,掉脸便往回跑。他一路疯跑进陶府,不顾奴婢们诧异的低呼,木屐齿直叩得青石小道嗒嗒疾响。他只顾在自己难堪的情绪中挣扎,像溺水般憋气——怎么回事,这算怎么回事!他委屈得都要哭出来——撞破别人做贼,羞愧的竟是他。竟然被人这样耳提面命,提醒自己只是寄人篱下的过客,别来搅主人的混水!
简直是恶心他!——谁都来恶心他!魑魅魍魉的,非要挤在他面前凑趣,将这些龌龊都青红皂白得摆出来逼他看!
如此气怒难平,红生撒开飞奔又不留神脚下,结果木屐齿卡在石头缝里,害他脚一崴,踉跄着就要栽倒;幸而被一个人险险扶住,才不致摔得鼻青脸肿。红生惊出一身冷汗,抬头定睛一看,却是仆人伽蓝。
他立即扬起袖子将伽蓝甩开,狠狠瞪着他,脱口而出怒骂道:“你又在我面前现眼!谁要你扶我?!不干不净的脏东西!”
伽蓝一愣,不禁松手后退一步,却见红生歪歪倒倒站都站不稳,还是赶紧伸手扶住他,叹气道:“爷,您要发脾气,还是回去躲着发吧。现在陶家居丧,我们是客人,这样不合适。”
“不用你提醒!”红生扬袖又甩开他,结果脚踝剧痛根本迈不开步子,只得愣了愣,还是扶着他默默拐回自己庭院。
来到庭中甩开害人的高齿木屐,红生一瘸一拐登堂入室,抱膝躲在纱帷后坐着,半天不理伽蓝。伽蓝也不理他,只前后张罗着,找来治扭伤的药给红生敷脚。他将药在香炉上热热得熬了,不顾红生恼羞成怒的呼疼声,隔着纱帷拽过他肿得老高的脚踝,剥去罗袜,将药膏子倒在伤处轻轻摊开。
红生微伏螓首,坐在帘内任伽蓝上药,蜜合色轻纱将他侧影映得极静雅。忽而只听他道:“你从前,可认识一个叫韬的人?”
伽蓝一愣,放下伤药:“王爷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只问你,你认识么?”红生在帘中侧过脸来,模糊的身影正对着伽蓝。
伽蓝不畏不躲,只松下紧绷的身子,轻声答道:“认识。”
“他是你什么人?”
“……”伽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是我主人。”
“是他将你卖掉?”
“不,我是被人贩子掳到人市的。”
“……那我放了你,让你去找他。”
“呵,爷,小的一定得去冥府找他么?”伽蓝苦笑一声。
帘内死寂,许久后红生打破沉默:“伽蓝,我问你……我且问你……”
一个极唐突的问题,对男人来说可能是天大的羞辱;而他是卑贱的仆人,不可能反抗自己的冒犯——这让他怎么能开得了口、问得下去?
“算了……”红生缩回敷好药的脚,蜷起身子在帘内背身躺下,“你下去罢……”
伽蓝只得对着帘子拜了一拜,轻轻退下。他心神不宁的走到堂下,将红生的木屐摆齐,自己坐在石阶上冲那双木屐发怔:王爷怎么会知道……他又知道多少?盘算前后相处的日子,自己都不曾泄露过什么,难道是梦中呓语?将韬的名字说了出来?
伽蓝霍然起身,直直往庭外走。
韬……你这磨人鬼,你这磨人鬼啊……
第十五章 缟素
堂内婢女小心翼翼奉完茶,悄无声息的退下。
骆无踪从包袱中取出一套染色象牙雕的樗蒲、弹棋、双陆三样玩具,摆到陶弘面前:“这是小人送给小郎玩的,王爷笑纳。”
“多谢你心意,犬子还小,哪玩得了这些,”陶弘从中拿了个樗蒲杯赏玩,白玉般的手竟将象牙衬得暗黄粗糙,“好精致的东西,这般细碎容易散落,小孩子玩浪费了。”
“哪里,小郎早慧,王爷您的一手绝艺,该早点传授给小郎君才是。”骆无踪谄笑道。
陶弘将樗蒲杯中五枚黑白骰子倒在掌心,轻轻掂了掂,不动声色发问:“骆先生,建康宫中,一切安好?”
“王爷,”骆无踪赶紧离开坐席伏地一拜,“小人哪能知道宫中情况,无非绕着城墙根打听几句罢了——听说主上五月生了场小病,现在已经痊愈,身体还算安好。”
“主上今年多大了?”
“快满七岁了。”
陶弘扯扯唇角,努力回忆那一团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圆圆笑脸:“日子过得真快,记得当年我离开宫中时,他还在牙牙学语。”
“王爷,您打算何时回建康呢?”
“怎么回得去呢?”陶弘抬头笑了,羊脂玉般的脸微微生出点寒意,“我是被撵出建康的,都五年了,还占着光禄勋的职,尸位素餐。今次祖母去世,我也正好上表,辞去官职安心守孝。”
“长沙公,”骆无踪劝道,“今次中原丧乱,各州大军都欲乘机收复失地。以陶公余威,长沙陶氏召集部曲再度出山名正言顺,这是您重回建康的好时机。”
陶弘失笑:“算了吧,褚公如今把持朝政,他与太后都认定我是妖人,又怎会容我翻身。”
怪只怪,自己当初押错了宝。陶弘拿起茶碗轻抿一口,将五枚骰子放回樗蒲杯,摇了摇,哗一声掷出骰子。五枚黑白骰子骨碌碌滚到骆无踪眼前停下,皆是黑面冲上,正是十六采的“黑卢”。
骆无踪喝了一声采,陶弘举袖掩面而笑,露出许久不见的,属于纨绔子弟的顽皮。
“当年光禄勋在宫中酒宴以樗蒲为戏,连赢成、康二帝环佩,时称双璧郎君。小人都还记得。”骆无踪感慨道。
也因事后不久,成帝病逝,其弟琅琊王继位为康帝,身体每况愈下,终在两年后病逝驾崩。便有流言暗指当年,成、康二帝解下身上环璧,即谶“君子无还(环)”,一戏成谶,光禄勋陶弘也因此被遣回长沙——然而个中真实恩怨,也只有当年几人知晓。
怪只怪他自己押错了宝,即使拼得一步登天,也难逃一朝堕下青云……
“我这是妖人妖术,如今,也只拿来与儿子消遣罢了,”陶弘嗤笑一声,忽又问,“临贺桓公聚兵从荆州赶到安陆,准备北伐,朝中态度如何?”
“太后一直未表态,似乎有意让褚公领兵从京口北伐。”
陶弘冷笑一声:“他们父女一向同心。也难为桓公一直受打压,这次陶氏若出兵,只能依附安陆桓公——没什么结果的。”
骆无踪已明白陶弘的决定,当下再无他言,只是俯首一拜。
“与其焚膏继晷,不如韬光养晦,”陶弘起身一掸孝服,往守孝的侧室走去,“谢谢先生送小犬玩具,先生可往我庭院去,看拙荆有什么要添置的。”
“是。”
骆无踪领命退下,包了玩具要送到陶弘的院落去,刚走到庭外,便看见伽蓝向自己走来。
“骆先生,”伽蓝赶到骆无踪跟前行礼,俯首央告,“小人有事相求。”
“哦?你说。”
“小人想问先生,赵国如今怎样了。”
“你问赵国干什么?”骆无踪好奇的问。
“赵国是小人的故国,因此总有些牵挂,”伽蓝答道,“可惜小人消息闭塞,求先生告知一二。”
“唔,差点忘了你是羯人,”骆无踪点点头,对伽蓝感叹,“唉,赵国最近乱得很,四月末天王病逝后,太子石世登基,彭城王石遵五月中就领兵进入邺城,诛杀了刘太后与石世;跟着他自己登基,想来此举大悖人伦、违逆天意,结果隔天邺城就地震,天上雷电交集,下得冰雹有拳头大;皇宫太武殿与晖华殿失火,听说直烧到六月中才扑灭。”
伽蓝静静听着,面色如常。
骆无踪又道:“沛王石冲在蓟城反叛,在元氏县被武兴公石闵率军生擒,被迫自裁;部下三万余人,皆被石闵坑杀。”
伽蓝脸色一白,不禁后退半步——石闵,石闵……不正是棘奴么?!当年那个怯怯从他手里接过柿子的孩子,何时竟变得如此狠辣?
骆无踪见伽蓝脸色不好,赶紧停下询问:“怎么?被吓着了?”
“先生,我……”伽蓝忽然改口道,“小人忘了对先生说,王爷要托您帮忙,替我们办前往赵、燕的关牒。”
“哦?辽东公打算回燕国么?”骆无踪问。
伽蓝点点头——他嘴上撒谎,心里竟不清楚为何要撒这个谎,只是本能般回答:“是的,王爷毕竟只是在陶家作客,迟早要回去的。对了,王爷还有东西要交给先生的,请先生稍等。”
说罢伽蓝掉头就往回跑,急得骆无踪冲他背影直喊:“别急别急,我先去长沙公的庭院,你慢慢来……”
伽蓝匆匆跑回红生的庭院,胡乱将麻鞋甩在堂下,几步奔进内室。红生还歪在纱帘里躺着,伽蓝跪在帘外喘着气,急切却压低了嗓子轻道:“爷,骆先生待会儿就要走,您的画要交给他么?”
红生并未睡着,闻言便坐起身,怔怔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