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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庭,红生令常云常清先将法云寺好好搜一遍,自己带着伽蓝往后山走。沿石阶而下,到处是林木葳蕤、鸟鸣蝉喧,见不到半个人影子。伽蓝与红生一路唤着阿蛮,一直走到石阶尽处,再往下便是樵夫踩出的小道。伽蓝望着野草没处,呐呐道:“若真从这里钻进林子,要找的范围可就大了。”
四周青山莽莽,如何一个找法?伽蓝双手圈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冲着林子大喊:“阿蛮——”
红生拧眉朝一边让了让,瞪他一眼:“算了算了,分头找吧。你向右我往左,午时不管有没有找到,先回法云寺碰个头再说。”
此时伽蓝也没甚主意,只得老老实实听命。二人分开后,红生折了根树枝,一路惊着蛇前行。他留心地上痕迹,时不时呼唤一声,一直找到快午时,正是口干舌燥心疲意倦;刚要驻足歇息,忽见常云常清迎面而来,二人脸上愁苦,红生便心知肚明地问:“没找到么?”
“没,”常云摇头,眼中却分明还有话说,他转头向身后一指,告诉红生,“我们在山那边发现一个地洞。”
“洞很深,我们下不去。”常清在一旁怯怯道。
红生皱眉一想,越发不安,便赶紧迎上去宽慰那两人:“先去看看再说吧。”
当下跟着常云常清走了好一会儿,就听常云喊了一声“到了”;红生拨开脚边灌木,默默打量着两丈开外荒草没膝处,一口四尺宽的洞|穴直陷地下,黑森森深不见底。
红生小心走上前细察,见这洞口边缘天然塌陷,不像是被前人废弃的矿井;又见洞边野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又拨开草丛看了看泥土,再抬头望望洞上林木,回头问常云常清:“之前你们在这里踩过?”
“嗯。我们趴在洞口喊了喊,里面没声音。”
红生皱皱眉,找了个石子往洞里一丢,半晌听不见回音,只有阴阴潮气拂人两颊。他只得回头对常云二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寺里,引伽蓝上这儿来,叫他带捆结实的绳子过来,还有火烛。”
常云与常清点点头,转身飞快往山上跑。转眼午时已过,红生在洞边就着林翳歇了会儿,就见伽蓝跟着常云跑来,肩上还挎着个背篓。
“常清留在寺里,如果阿蛮回了法云寺,他会来找我们,”伽蓝对红生解释了一句,放下背上东西,瞅了眼地洞,“爷,您认为阿蛮掉进这洞里了?”
“我不知道,不过……”红生指了指地洞上方的林木对伽蓝道,“你看。”
伽蓝顺着红生所指抬起头,就见洞口上方,一株羊桃攀缘着桑树生长,已将半大的桑树压得倾斜,羊桃虬曲的枝蔓上果实累垂,正危危挂在洞口。
“您是说可能阿蛮要摘果子,结果掉进洞里了?”
红生望了伽蓝一眼,未置可否。伽蓝脸上变了颜色——万一阿蛮真掉进洞去,如何向常画匠交代。
“得有个人下去看看。”
“我下去。”伽蓝说着就从背篓里掏出一捆长绳。
“不,我去。”红生垂着眼,从伽蓝手中拿过绳子,“这洞边的桑树太细,又被羊桃藤压着,只怕承不起多少重量。我身子轻,悬着绳子下去,你能拽得动我。”
伽蓝无从反驳,见红生已开始往腰上系绳子,忙说道,“爷,先等等。”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鸡毛,当着红生的面轻轻投入井中,只见羽片缓缓回旋而下,像碰到凝厚的滞碍——伽蓝脸色越发难看。
“洞中有毒气是么?”红生亦了然,面色仍旧平静,“那就更得下去看看了。”
“是,爷。”伽蓝知道此时犹豫不得,只转身从背篓中取出一卣醋,足有一斗的分量,尽数哗哗浇进洞中。
红生在一旁调侃道:“这么精贵的东西,要是被惠宝大师知道,可得心疼死了。”
伽蓝扯扯嘴角,只说道:“爷,下去后不能点火烛,小心点,有危险就扯下绳子,我拉您上来。”
红生应着,用手巾蒙住口鼻,反身踩在洞边深吸一口气,扯着绳索顺壁滑下;伽蓝踩住洞边桑树根借力,一尺一尺将手中绳子往下放,好半天手中分量才猛地一轻,他松口气,看看手中绳子只剩下不到三尺,心里又是一拎。
黑暗中红生踩到洞底,只觉得脚下绵软,常年腐败的果实和树叶掉进洞中,积了厚厚的一层。洞底闷湿酸臭,他只敢浅浅的呼吸,把手往地上摸了摸,触手尽是洞底潮湿的腐物,再一摸,竟碰到一只硬邦邦的鸡雏。
红生心一紧,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再往深处摸索,奈何腰间的绳子却扯不动了。地面上伽蓝只觉得绳子微微绷紧,猜到红生想往深处走动,便轻轻提了提绳子,提醒他绳索已不能再放长。红生在洞底明白绳子已用尽,便竭力伸长手臂摸索,却还是够不到洞|穴深处;头已经有些发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腰绳,心想着,就解开一下,反正马上就回来……
地面上伽蓝只觉得手中一轻,不禁脸色煞白,他轻轻提了下绳子,感觉不到另一端拴着人,就明白红生已将绳子解开。要命——他咬咬牙,却不敢再动作,生怕红生回头摸不到绳索。
然而手中的虚空使他周遭空气都凝滞,每一个时间的点滴都成了凌迟,磨着他的心。豆大的冷汗滑下脊背,伽蓝烦躁不安,忍不住趴在洞口大喊:“爷——王爷——”
没有回音,收不到任何回音——这见鬼的洞像地狱无端裂出的罅隙,吞了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每一次都是这样,好像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注定会成为过客,哪怕强势得几乎能凌云摘月,他的双手都留不住——他是否已被罗刹盯住,或者已陷入一个绵长的诅咒?伽蓝不得而知。
“王爷——王爷——”双眸拼命睁大,却看不透洞中黑色,他终是忍不住逾矩,撕扯着嗓子喊出一声,“慕容绯——”
喉间沁出一丝血腥味,顺着伽蓝暴躁的喘息泛上来,洞中的静谧使几不可闻的哽咽穿透自己鼓膜,他的身子开始发颤……
心跳快得喘不上气,浑身发软,真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是闷着了?红生索性拽掉面巾,颤着手往洞的深处摸去——寻了两三丈摸到洞|穴尽头,什么都没有,真好,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折回,跌跌撞撞跪在洞边地上,软绵绵的手好容易才摸到绳子。仰脸望着头顶小小的洞天,红生只觉得目眩神迷,那一孔光亮仿佛神祗供他膜拜,他这一跪竟也极虔诚,好像再站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团圆圆的亮光在头顶摇动,好像成了某一年夜半的月亮,暗夜中还有个人在自己耳边私语,喃喃倾诉着海誓山盟——可这次的心悸比以往都剧烈,血流簌簌窜过耳边,像潮水鼓涨,害他什么也听不清。红生恍惚握紧手中绳子,却忽然忘记这绳索的功用,茫茫然扯动一下,哪知下一刻绳子竟从他手中抽离……怎么回事……
伽蓝只觉得手中绳子一紧,激动得赶紧往上一提,哪知下一刻又失去所系,惶急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经不住刨了把土撒进洞里,竭力嘶喊道:“慕容绯——”
红生在洞底一挣,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这呼唤很陌生,令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终于想起了眼下的境况。再不自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浑身汗津津,有点想吐,他乏力的手指再次抓住绳子,最后拼了过往玩缰绳时所学,将绳子绾了个死结扣住手腕。
伽蓝发觉手中绳子再度绷紧,他心中一凛,慌忙又试着缓缓提绳——这次绳子没有滑脱,他赶紧起身,将绳子一尺一尺往上提,好像从井底引出最珍贵的银瓶;颤动的绳索仿佛也拎着他的心,每往上提一尺,就使他慌得越厉害、颤得越厉害。
当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终于探出洞口,伽蓝只听见自己满腔的喜悦迸出胸臆,化作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咽。他弯腰狠狠攥住那汗湿的手腕,一口气将红生提了上来。
浑身汗湿的红生软软跌进伽蓝怀中,面颊浮满异样的潮红,已是不省人事。伽蓝掐了掐他的人中,却是不奏效。
“常云!”他颤着手抱起昏迷的红生,回头喊道,“快回寺中取皂荚末来!”
常云慌得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伽蓝将红生带到通风处,抱着他仰面躺高;红生双睫低垂,伽蓝望着他苍白眼睑上发蓝的血丝,略一犹豫,手指还是捏住他下颌迫他张开双唇,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凑上红生双唇,将长气沉沉吹入他胸中……
第廿四章 月白·桂子落
当红生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黑色的纱帐顶像春潮般微微鼓荡;耳侧传来如释重负地轻叹声,他忍着浑身不适偏过头去,面对跪坐在床边的众人。
一位正拈髯而笑的陌生老者靠他最近,身上散发着积年的药香,红生猜出他是常画匠请来的郎中。果然常画匠就坐在不远处,一见红生醒了,慌忙扯起儿子长跪在他面前:“大人,小犬真是顽劣得该死,由着您责罚吧!”
阿蛮拖着鼻涕呜呜地哭,屁股上几道藤条印子,还在火辣辣的疼。他懵懵懂懂,只知道红生因为自己害了场大病,哪里还说得出一句整话。红生看见他倒是极高兴,费力张张唇,哑着嗓子叹道:“你这孩子……没事就好——你到底跑去哪里的?”
“我……”阿蛮泪汪汪嗫嚅,“我带小鸡出去玩,结果小鸡掉进洞里了,我就想去树林再抓一只……”
也因此,为了抓住一只小鸡雏,明明当时已听见众人呼唤,自己却还是一意潜伏着不肯出来——阿蛮晓得自己闯了祸,这时更是不敢将真相告诉大人们了。
“你这小鬼东西……”常画匠听了儿子的话更是来气,扬起手来又想打。
红生头昏昏地摇手阻止他,恹恹道:“小孩哪有不顽皮的,别打坏了孩子。谢谢你们费心看顾,我想再睡会儿,恕我无法招待罢……”
众人听了自然明白,当下告退离室,只留下郎中与坐在角落里的伽蓝。老郎中趁着安静开口道:“郎君被深井内阴气所伤,幸亏得救及时,好生将养几天便可痊愈;郎君脱臼的左肩也已复位,这些天要小心养护。老朽午后赶上山来,连诊二人,实在有些乏了,老朽先告退;开好的汤剂按时煎服即可。”
“多谢先生救命及时,伽蓝……”红生歪在枕上轻唤,暗示仆人打点些医金给郎中。
伽蓝自然明白,恭恭敬敬上前对郎中一拜,欲引郎中回堂上说话,却听老郎中笑道:“要说老朽及时,不如说郎君的这位僮仆及时。”
“怎么?”红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若不是这位僮仆聪敏,晓得些急救窒息方,一直维持到老朽赶来,郎君想这么快就醒,怕是很难。”老郎中望着伽蓝笑,眼中透着欣赏。
“先生谬赞,小人只是曾经见过别人救治自缢者,今日见主人昏迷窒息,便斗胆妄为,歪打正着罢了。”伽蓝脸上笑着,双目却隐含更复杂的情绪。
老郎中点点头,一边起身告退,一边对伽蓝道:“郎君是毒侵五脏致使休克,你这方法虽不能解毒,却可排解肺中阴气,委实功不可没……”
红生躺在床上,只觉得脑壳钝钝地疼,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伽蓝是如何救治了自己;左半侧肩膀与手臂整个疼得不能动,也不知伤得多重;甚至连地洞中的回忆,于他都有些模糊了——真糟糕。他支颐,右手指揉着额角,皱眉看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