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呵呵,等他上殿免冠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叔父,”做侄子的不以为然,语气渐渐不耐烦,“别太为难他,没意思的。我告辞了……”
二人说着一同起身离去,堂中静谧下来,红生立在帘后无声地掉泪,死死咬住嘴唇。他怕被人发现,等了半天才悄悄绕出帘帷,却正撞上返回堂中的慕容评。
“哟,绯郎,急着走?”慕容评看见红生,不但不吃惊,反倒冷笑了一下,欺身上前亲热,“这么快衣服都穿好了?”
“滚开,”红生歪歪倒倒挣脱慕容评,咬牙骂道,“你以为能置我于死地,才敢这般胡为,如今四王兄要保我,小心我把这事张扬出去。”
慕容评两只豹眼狠狠一眯,冷笑:“我不信你敢张扬出去,既然你这次死不掉,我总有法子让你长久依我,你信不信?!”
红生死死瞪住慕容评,甩手逃开。匆忙中他顾不上换靴子,就穿着室内用的丝履踩进雪里,跑动中鲜血顺着腿一路滑到鞋跟,疼痛使他不得不减小步幅。他不想将一身狼狈暴露在人前,于是偷偷绕到侧门逃离,跌跌撞撞冲进黑暗的雪夜……
不知道危险会从何处袭来,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闷头奔跑,竭力摆脱追在身后的魔魇,直到精疲力竭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直到仰脸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深凹狭长,因此成为最澄澈的深潭,其中蕴满了神采,静静映着红生,令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身影落在那眼底,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于是空落落的心蓦然悲从中来,他对着那样一双眼睛,直想破口大骂;然而那映着他的目光却忽然暖烫,浓浓地凝成黏稠的松脂,不断地淌下来,落在他脸上身上,层层叠叠漫延肆虐,将他缚得动弹不得——他恨不能就此窒息,好让自己永远凝在那两颗琥珀里,再也不求解脱。
红生豁然睁开双眼,眼前白茫茫一片,许久才看清头顶上蒙着蛛丝的房梁。
“大人您醒了?”
耳畔传来陌生的声音,红生张开干裂的嘴唇,沙哑的嗓子只挤出一个字:“水……”
在一旁伺候的人赶紧扶红生坐起,将粗糙的陶杯送到他嘴边。红生低头一气喝干,才茫茫然回神轻问:“我病了?”
“嗯,发烧,睡了一天。”
“哦,”红生愣了会儿神,才想起伺候自己的人是驿亭长和他的女儿,便又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鼓声,今天腊八,”亭长女儿红着脸笑,“大家都在外面‘逐除’,大人烧刚退,还要沐浴么?”
“要。”一定要。
红生笑了笑。
四十天,只是四十天,那个人能给他十四年,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四十天?
泡在热水中仔仔细细沐浴,在熏笼上烘干头发,一边剔净指甲,一边不停与身边的女郎调笑。他穿上裘裼大氅,系上玉佩容刀,好好地站起来,便又是一棵芝兰玉树。
他不在,好好生活,也不是难事。
当红生一身爽净,信步走到驿亭门口,街上正鼓声喧天。县中男子都戴着胡公头面具,拍着细腰鼓驱逐瘟神;人们成群结队跳着傩戏,奔跑,用楚语唱着红生听不懂的歌谣。
“腊鼓鸣,春草生……”红生喃喃念着,轻轻迈步走向喧闹的人群。
“大人要去‘逐除’么?”
“嗯。”他应了一声,接过亭长女儿送上的面具,头也不回地跳进红尘……
不会等待,再也不会在原地等待。
为什么要等待?眼前的快活触手可及——戴上面具,相逢不相识,可每个人都在对他笑,将温暖的手递给他,拉着他不停奔跑……这感觉真好。
当跑过集市时红生遇见了骆无踪,他停下脚步,隔着面具冲骆无踪大笑,然而面前的人只顾兜售着面具,还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害他笑得打跌;他又跟着县里的年轻人一起冲进荆州刺史家,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抢光灶灰里滚烫的胡饼,再顺便带走屋中子虚乌有的瘟神;最后他们跑回街市,打散长长的傩戏队伍,手拉着手不停地笑。
红生觉得自己已许久没这样疯闹过,他跑出一身汗,冷风钻进面具吹得他极舒服。他在面具下大笑着,笑着笑着忽然又低头大哭,鼓点湮没他的哭声、面具遮去他的泪,双肩急遽的抖动被人错当成笑——但没有人松开他的手,他仍被拉着不停地跑……
这样热闹的感觉、这样放肆的感觉、这样寂寞的感觉——真好。
第卅九章 昏黄·壹
餔食时分,当常画匠在白马寺中不停追着儿子喂面糊时,余光忽然瞥见立在寺门外的细挑人影,他直起身子,望着红生从夕阳中走来,瞄了他身后一眼轻笑道:“我以为大人会带一个人来的。”
“我也这么以为,”红生对着常画匠耸肩,微微苦笑,“早知道就不兜这么个圈子……后悔死了。”
话音未落阿蛮就已扑在他身上,抬头叫嚷:“大人大人,慕容大人,伽蓝呢?”
红生低头,笑着揉揉阿蛮的脑袋:“伽蓝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很重要的事?”阿蛮懵懵懂懂。
“对,”红生蹲下身望着阿蛮笑,“也许等他来的时候,会带一个小娃娃与你作伴。”
“好呀好呀,”阿蛮乐得直蹦跶,“若是那小娃娃来了,我要做哥哥,我分一半果子给他。”
红生抿唇笑,站起身望着阿蛮跑远,才转身与常画匠寒暄:“先生别来无恙。白马寺的壁画,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大人客气了,您若是肯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
红生点点头——他喜欢画壁画,作画时享受着周遭的安静,依照现成的线稿粉本填色,可以随便走神、随便回忆、随便思念;即使画着画着心忽然疼得厉害,因为独自面对着墙壁,失控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见。
数九严寒时晴时雪,日子在恍恍惚惚中流逝,他学会敲冰汲水,漂洗茧衣;学会伐薪烧火,煮茶做饭;学会蹲在灶边烤橘子,诱哄阿蛮计算自己来到寺中几天——他不让自己等他,所以心里不算日子,只是每天都要在嘴上数一遍;他想好绝不等他,结果每天暮鼓晨钟,都在等他。
“四十天,慕容大人来了四十天了!”阿蛮嘴里塞满橘瓣,含含混混嘟囔。
红生坐在灶边晃动身子,一边对着火烫的橘子吹气,一边低头轻笑:“四十天了啊……”
算上来时路上耗费的日子,伽蓝,你对我失信了。
你对我失信了……
红生睁开双眼,又是一夜辗转难眠,让他眼底尽是涩意。强打着精神推开床屏,即使心口闷堵着,也得爬起来吃朝食——他必须振作,今后到底该怎样计较,另说。穿好衣服正在漱洗时,堂外却忽然响起阿蛮的叫嚷,跟着是好一阵喧闹,红生一怔,心立刻怦怦跳起来。
是不是伽蓝来了?
再顾不得多想,他扑通一声将铜匜丢回水鉴,匆匆跑了出去。
来人并非伽蓝,而是二三十名胡僧,其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看得出是做主的大和尚,余下的年轻比丘与小沙弥,应当都是大和尚座下弟子。那和尚显然与白马寺的住持是旧识,此刻站在庭中只顾与他说话,眉宇间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善哉善哉,千辛万苦带着弟子逃来这里,总算可以安心了。”
白马寺住持闻听此言,便问道:“赵国现在到底如何?我长居寺中,只听说那里很乱。”
和尚合掌摇头道:“自从新帝被武德王幽禁,李司马将京都城门洞开,听凭百姓去留,一切就全乱了套了。接连数日,就看方圆百里的汉人不断涌进城中,胡人尽数逃空。我料见不好,及早带了弟子出城南逃,罪过罪过,听说武德王跟着就颁布了杀胡令,凡是汉人砍下一颗胡人头颅送到凤阳门,查实后文官升三等、武官升牙门,邺城内外都杀疯了,幸好逃得快……”
“罪过罪过,”住持听罢合掌长叹,“这一道令下,赵国境内不知要死去多少胡人。”
“岂止胡人,就连高鼻深目的汉人,都不知被枉杀了多少,罪过罪过……”
红生正站在堂前檐下,听见这话,身子顿时一凉;他想到伽蓝的样貌,一颗心就直坠谷底,顾不上换靴直奔庭中,冲到胡僧们面前就问:“那道杀胡令,是什么时候下的?”
“大概十二月末。”大和尚打量着忽然闯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见他面色苍白,便知他当有故旧在邺城,赶紧回答。
十二月末……恰是伽蓝在邺城逗留的时刻。红生听了便不再言语,讷讷转身径自离开,浑不觉自己此举有多唐突,只将胡僧们纳罕的目光抛在脑后。
身材高大修长、褐发微鬈、高鼻深目、琥珀一样茶褐色的眸子……伽蓝,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胡人。杀胡令,杀胡令……
“我果然不该等他,我果然不该等他……”红生喃喃自语,魂不守舍地走回内室,在榻上蜷起身子闷住脸。
现在该怎么办……
应当追过去么?那道杀胡令一下,就算自己现在追过去,也无济于事罢?
可如果不追过去,眼下这一切又跟上一次有什么分别?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能重蹈覆辙,就再也不要像上次那样畏缩,再也不要等待!
红生蓦然抬起头,取过榻上铜镜捧到面前——镜中人面目柔和,鬓发如漆,哪里有半点胡人的影子。
他笑起来,头一次由衷庆幸自己汉人一般细柔的长相。
拿定主意后就再也坐不住,红生跳下地,趿上丝履跑去堂上找到常画匠,央求道:“先生能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常画匠怔忡地问,被红生突如其来的兴奋弄得有些回不过神。
“帮我画一幅邺城的地图,只需要大概布局就好,”红生急切地盯着常画匠,追加道,“但一定要标出秦王府和皇宫的方位,麻烦您了。我曾经路过邺城一次,现在却记不大清了。”
“大人您要那个做什么用?”
“我要去邺城,找伽蓝。”
常画匠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这种时候伽蓝竟然在邺城?!大人您闭口不谈,我只当……唉,可是大人,您去太危险了。”
红生微微一笑,眼神却坚定得不容置喙:“先生,只求您帮我这个忙……”
“可是大人,万一您离开后伽蓝却来了呢?”
“那么,就换他等我……”
当正月二十日的暮色降临,整个江陵县照常在宵禁后安静下来。三五成群的野狗出没在寂静的深巷里,不时发出一串低吠。人们在十二日那天将除夕剩下的“宿岁饭”尽数抛在街头,本是为了讨个去故纳新的好彩头,连日来却引得县内外的野狗满城流窜,在散发着阵阵馊味的积雪中拨拉着残羹冷炙。
如此倦懒安谧的冬夜,正应该守在火边昏昏欲睡,可偏有一个煞风景的人,竟在这时吹响了竹哨!
激越的哨音一声高过一声,从县东北一路飙到县西南,渐渐地就有人在庭中抱怨,很快抱怨升级,各家敞开门扉大骂;野狗开始狂吠,勾得家犬也昂头长哮……一县的喧嚣。尽管乱子越闹越大,仿佛无休无止的哨音却越来越刺耳,始作俑者窜过街头巷尾,在引来巡夜的官兵前,轻巧的身子终于被暗处一团黑影抱住。
“我的小祖宗,此刻正宵禁!”骆无踪满头冷汗地附在红生耳后抱怨。
红生快活地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