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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原来在这边吟赏风月,果真闲情……”走到夜语昊身边,见他在写什么,微微一笑,接过昊手中的笔,继了下去。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两人一个颜筋一个柳骨,这一并列,就可见两人字法意境的差别了,夜语昊字体瘦而不弱,纤而有骨,欲断还连,细看依稀有着王者高傲自负的气象,却又掩不住一派清气出尘;轩辕正相反,墨浓而重,字字霸道狂妄,正合了词中之意,但在狂妄之下,勾连之间内蕴理智,不致于零落松散。
对视一眼,两人都在纸上看出对方的性子来。夜语昊一皱眉,取过纸,正要撕毁,轩辕一把接了过来,笑:“难得朕近日如此忙碌,还有空写出这样一幅顺眼的词。昊怎可不为朕珍惜珍惜~”说着,顺手交给了身边侍卫。
夜语昊不喜自己一时心境被轩辕取走,当下只是淡淡道:“皇上不是‘日理万机,贵人多忙’,今日怎地有空过来?”
说来语平意淡,竟似与好友相见时,寒喧那么一两句,似乎两人并不是有着肉体关系的敌对者。那一夜有过的狂乱迷离,早已忘了个干干净净,全不曾在意过。
这种不在意,自然比怨恨更让轩辕受不住。
但这次轩辕不过打量了夜语昊片刻,居然不生气,只是摇头。“朕本不该对你有何幻想……幸好朕早也不指望你会有个正常人家的反应。”
微微一笑。“皇上忙里偷闲就是为了找在下说这两句话?”
“哪里哪里,朕只是担心无帝的身份特别,会为昊带来麻烦,所以特别送几个贴身侍卫来。”说着手掌一拍,便有五位少年走了过来。
“见过叶公子。”
——夜语昊的身份在这里倒也不算个秘密,只是一旦不小心传开来,绝对会是麻烦一场,因为轩辕早吩咐这里的人都唤他叶公子而不名。
淡淡打量了眼,昊不置可否。“你大老远跑过来就只为了这件事?!”
轩辕手中玉扇一摇,靠近夜语昊,以扇掩唇附他耳边笑嘻嘻地小声道:“当然啊,昊的安危朕一直都很关心的~你送给朕如此好礼,朕受之不安,只得回你五份小礼。”
轻笑一声,抬眼。“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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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轩辕,也没意思再写字了。夜语昊示意侍从们收走笔墨,这才仔细看着五人,都是一般年纪,冷冷地看着自己,倒还看不出有什么奇异之处。
不过,光是年龄小这一点就已经很奇怪了——不怕经验不足而坏了事么?
又或者,这几个小鬼正是轩辕最得意的一批新血?沉吟着扫了一眼——那更不可能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一个人连续三次得意下属被同一个人策反的话,想必他再怎么蠢也不会给那人第四次机会。
又看了五人一眼,这次,正巧对方大约是首领的那人抬起头来,两人目光对上,夜语昊微笑点头了下。
对方喉间骨碌了一声,抿紧唇。
确实有古怪——年龄小可以用是新血来说明的话,那种激烈的目光就不知该用什么来说明了——说得夸张点,他们自制的目光下,隐藏的可说是仇恨!
仇恨……作人还真失败。正苦中作乐地想着时,偏首看着少年时,不知为何,脚步突然一僵,心跳也失速狂奔。
这种年龄,这种相貌,这种目光……
身体一阵冷过一阵,在拒绝着真相的接近。内心最深处,被重重血泪覆没的某个地方,正危险地发出龟裂之声。
手指微微有些冰冷。夜语昊突然转头看着湖面,平静地笑笑。
“接下来有几天要好好相处,在下能否请教一下各位名讳?”
众人之首的那位少年一怔,没想到夜语昊居然会主动问起,目中异芒奇闪。喉间又咯地响了一声,似是在喉之鲠将要吐出,一时间倒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少年方才开口,音调沉郁。
“在下李知恩,忝为侍卫营卫长……”
“少年得意,可喜可贺。”夜语昊一笑。“李兄似是意犹未尽,有话不妨直说。”
李知恩犹豫片刻,目光突冷突热,内心处于激烈交战状态。他身后那几位少年皆以他马首是瞻,见他未说话,也都不开口。
厉风啸过僵持的众人,寒湖复冬,衣袂的簌簌作响,是现场唯一的声音。
李知恩深吸口气。“……在下即名为知恩,便不应记仇。因此,在下只想向叶公子问个问题。”
微微一笑,捏紧手心。“请说。”
“十五年前,五毒教为人唆使,背叛无名教,造下不少杀孽,因此受到御夜使者的追杀,这点是由咎自取,怨不得人。”李知恩说得极慢,不知是在控制着情绪还是控制着措辞。“但是,千里追杀,十停已去其八九,剩下的不是伤兵残将便是老幼妇孺,据说现场是哀声一片,祈求着当时身为御夜令的你放过他们一命。
在下想知道,叶公子究竟是何忍心,竟能下令全部屠杀,一个不留,事后还清点现场,怕有漏网之鱼,又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尸体,不给生者留个纪念?!”
指尖一颤,霎时冰寒入骨。 龟裂的封印扑簌簌地剥落,污垢的黑血自伤口涌出,弥漫了所有的意识。那一片血色中,曾有过号哭奔走的绝望人群,低迥切齿的怨恨诅咒,伴着如雪剑光,似乎又回到耳畔眼际,层层回荡。 该来的,总该会来;欠下的债,有苍天在看。
谁也逃不开的。
夜语昊慢慢地看向李知恩等人,打量半晌,唇角上扬,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件事啊。如果是问这事的话,很遗憾,事实就是如此,在下不知该给你个什么答案。”说到这,眼睛直视李知恩,尽是不容置疑的疏离和高傲。“你既对在下的事如此了解,你就该明白,在下这双手上,并不只有区区五毒教的血。细数的话,应该还有不少无名教的叛徒,他们由咎自取,难道这些也要在下一一交代么?在下觉得实无此必要!”
“你!”李知恩猛地握紧了手,青筋直爆,瞧着大有冲上来给夜语昊一拳的意图。却被身后众人紧紧按住。
夜语昊波澜不兴,笑吟吟又扫了五人一眼,一抚掌。“对了,在下想起了。当年五毒教教主好象也是姓李……李卫长该不会是他的儿子吧?这还真是巧遇。”
“呸,谁与你巧遇!”李知恩被左右一拦,终于压抑下内心愤慨,啐声道:“夜语昊,枉费我之前将你当成个人物,当你是有什么苦衷的,原来你真的只是个小人!——这种用叛徒的血来取悦上代无帝的欢心,是你的拿手本领吧!你那兄长是个笨蛋,居然没有防着你。弟夺兄位,又于危难时弃无名教不顾。无名教百年来的清誉都为你一人败坏!而你竟还能厚颜无耻地活下来,嘿,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你不说,我不说,无名教的清誉又怎么会败坏。”星眸微微眯起,夜语昊唇角笑意更深。随口道:“不过各位似乎气得不轻,在下令诸位如此,实是内心有愧,惭愧惭愧。”
李知恩恨恨啐口口水。“夜语昊!你不用使激将法。皇上既已下令死守在你身边,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你气走。”
“李卫长太多心了。在下只不过实话实说,哪有激将。”夜语昊说着,突然掩唇打了个哈欠。“唉,昨晚看琴谱看得太晚了,现在有些困顿……在下去补个眠,先失陪了。”
李知恩五人气得七窍生烟,却丝毫不敢怠慢,瞪着眼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直到夜语昊回到寝室,倒头大睡,这才退出房间,守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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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好门时,才发现双手已是冰寒刺骨。
下意识地笑了笑,闭起眼,手心握紧,夜语昊坐在墙角,静静等待意料中的颤抖。
近十年不曾想起此事,原以为现在的反应不会像当年那般激烈。
冷白的指尖,白的发紫。在大雪纷飞中将手泡在池水里,会被骂是疯子也是当然的。红肿的手,痛得好象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可是抖一抖,却还好端端地粘在骨头上,血继续在周身流淌,从头到脚,脏得想将整个身子都一刀一刀剖开。
恶心感再次涌起,夜语昊几乎有种冲动,想跳进外面寒湖,好好地洗净这身子——虽然,早证明是没有用处。
罪是洗不尽的。
已经过了很多年,久到以为早已忘记了,蓦然回首,那个秀丽的孩子还是站在原地,冰薄的长剑如风飞舞,在众人不信、震惊的目光中,切断骨,切断肉,切断生命。
鲜血喷飞,一身污垢。红海中,无人敢接近——包括自己的下属。
惊惧而鄙夷。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就这个娃娃没有。
御夜使者如此说着,如此评议着。
伤兵残将,妇孺老幼。无能者哀求的目光,止不住死神的脚步。
他是‘血令’
机灵灵一个寒颤,自黑暗中惊觉过来。无数的冤魂在梦里等着向他索命。
从不信鬼,从不信神,对于自己的选择,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只是……不后悔是一回事。
伤害了人,犯了罪,却不是一句不后悔就可以掩过的。
夜语昊是坚强的,他翻云覆雨,惊才绝艳,以一双手,便能操纵着天下大局的走向,他不可能会有脆弱的时候,这是无法想象的——
所有人都会这样说吧。
昊微微苦笑。
既不是神,又不是完人,怎担得起这种称呼。他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恨有痛,有过荣耀,也有过失败的凡人。
只是,他被推上了无帝的位置。
无帝不是人,是一个掌握了三分之一天下的容器旁人从来没有给他个表现脆弱的机会。用着仰慕的表情,扼杀了他的脆弱。
“无名教……”轻声念着这个不知该爱还是该恨的名字,昊想起了远在昆仑的那群人。
日君、月后、暗羽、药师……
如果此时,能有你们陪在身边……
噫,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为何要如此作想?
随着记忆的回逆,昊突然想到,当日杀戳之后,在湖边捡回自己的煌。那时,煌曾抱着自己,用毛巾不住地擦着他的脸,擦着他的发,笨手笨脚,稚气地说着。
“……”
对了,当时他说了什么?!
到底说了什么?!
想不起往事,夜语昊捂着头,突然变得有些急燥起来,隐约记得那是一段很温柔,很安心的话,为什么现在会记不得……
一怔,颓然靠向了墙壁。
怎么会记得呢?!
现在能记得的,应该是煌在天成崖上,最后那段话吧。
——‘补偿我?!真是我听过最笑的话!!你要怎么补偿我?!将帝座还与我吗?那又怎样?!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间,由光明的最顶端跌入黑暗深渊的感觉?!由天之骄子转为默默无闻,连存在都不能让人得知的感觉?!因为是最亲的人的安排,连反对反抗都不行,只有隐忍的感觉?!杀人如麻,当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