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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简单,人心可并不简单。”沈焱喃喃地说着。“越想连我自己都越不明白了,又怎能理直气壮地说。”
“哦。”眸微垂,叶浩收拾笔墨。“公子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沈焱说到这,突然惊觉。“我跟你说这个干嘛,未免无聊。叶兄,你是不是该告诉我,我这伤再过几天才能下床?”
只差一点点就能套出话了……叶浩心下惋惜地叹着,唇上笑容不变。“沈公子配合的话,五天。”
正说着,船身突然一阵颤动,水流声促,老梢公嘿呦嘿呦的声音伴着击水之声,近在咫尺。
“咦?”
“唔。”
默然对视片刻,沈焱先开口。“小谢居然会这么快改变心意?”
“谢公子……”叶浩叹了口气。“果然太单纯了。”
九月初二 甲寅日 定
自南津关一路行来,经过了峡壁高明净,纯无杂色的灯影峡后,便是‘朝发黄牛,暮至黄牛,三朝三暮,黄牛依旧’的黄牛峡。三峡中最险的是西陵峡,整个峡区都是高山峡谷险滩暗礁。而西陵峡中最险的却是黄牛峡,其之水急礁多,航道曲折,船行至此,多须小心翼翼。尤其他们此行是逆水而上,更是进程缓慢。当四天后沈焱身体终于能动弹时,他们方才离开看了近三天的黄牛峡,越过北岸的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经过一段难得的宽谷航道,正式进入巫峡。
巫峡,传说中的绝美之地。
巫山的云,沧海的水,无物堪拟,眷为——天下无双,迷惑了千载的诗魂骚魄,颠倒了百代的才子佳人,传说纷纷中,是神、鬼、妖、仙齐居之地。
巫山的山,是谷深峡长,奇峰突兀,古老的青黛色被云雨润湿,连高耸的山势都失去了西陵险绝寒气,一眼瞧上去,尽是秀丽妩媚,娇姿氤氲。
巫山的水,是江流曲折,百转千迥,两岸猿鸣如泣,哀转难绝。叠翠峰峦上层层绵绵的云雾让天地突然只剩下眼前的一方狭小激流。
沈焱没想到自己的伤势刚有起色,迎接他的便是此等绝色,他虽已来过巫峡三次,但回回见着,心下憾动皆是不一,目望天长云碧,水秀山媚,不由曼声吟起:
“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水声山色锁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坐在船头欣赏风景的两人唔了一声,双双瞧了过来。叶浩笑道:“听沈公子吟此诗,似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沈焱周身上上下下绑得像个湖州棕子,稳端端地放在太师椅上纳凉,闻言微微侧目,黯然失色。“往事思悠悠……唉,物是人非,景物依旧。伤心人……过三峡而伤心的何独沈某一人。”
叶浩唔了声,眨眨眼。“沈公子曾与人同来?”
“重过阊门万事非,何故同来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沈焱细细地吟着。
“原来如此……叶浩失礼了。”叶浩没想到沈焱这般懒散开朗的人竟也会有一段伤心往事,急忙道歉。
谢长缨望着沈,若有所思地皱眉,不知要不要出声安慰。
沈焱瞧了三人一眼,慢吞吞道:“叶兄有何失礼之处,沈某可没说那词说的是沈某之事。沈某只是在替神女瑶姬伤心。”说完,又慢吞吞地吟了起来。
“有客经巫峡,停桡向水湄。楚王会此梦瑶姬,一梦杳无期!
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幄垂。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他自念得一诵三叹荡气回肠,却不知身旁那三位脸色全青了。
谢长缨刷地立起身,轻声。“沈,你是为瑶姬千年来,始终在等着那位再也来不了的楚王而伤怀?”
沈焱头也不回地黯然颔首。“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这是何等可悲可叹之事,你不见这江上云雨如此之重,正如瑶姬千年不断的……”他话还没说完,谢长缨脚一抬,连人带椅一起踹下江去。
“你亲自去体会瑶姬千年不断的云和雨去吧!”
愤愤然骂完,想到之前为沈焱之话而起的担心与烦恼,居然是这家伙闲闲无事的伤春悲秋,不由心下更忿,同时为那无病呻吟的废话起了一阵鸡皮。
宣叶二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色的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叶浩漫不经心地左袖微垂,无人注意时,一阵粉末随风洒向水中正哀叫挣扎不已的沈焱。
谢长缨怒是怒着,但总顾及沈焱是个病人,将他踹下水不久就用绳子将人卷上船来。其时正是九月初,天不寒水寒,沈焱只冻得直哆嗦,什么浪漫情怀全被水冲没了,当下认明了,小谢好捉弄是好捉弄,但捉弄过头却是自找苦吃。
此事尚有个后遗症,就是沈焱上船后,周身伤口处突然都痒了起来,百爪挠心万蚁爬身,碰不得抓不得,比起痛来更加难忍,身子东蹭蹭西蹭蹭,不住惨叫。
叶浩查过伤处后,说是伤口太深太细,未痊愈前被冷水一浸,伤口周围的血液都凝在伤口处,每当周身血液流动摩擦过这些伤口时,都会在体内引起骚痒的感觉,非人力可解,只有请沈焱多多自我忍耐。
谢长缨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会造成这等后果,见沈焱不停皱着眉,本就没有血色的唇咬得一片死白,脸上又是红又是青,身子在被窝里不住微颤,时不时蹭来蹭去,万般可怜相,心下更是懊悔到极致——他爱捉弄人便由得他捉弄好了,何必想给他一个教训而闹成这般。于是揪着叶浩的衣领拼命追问着可有什么舒缓的方法。
叶浩摇头直叹为难。说,本来这种状态可以用打通经脉活络伤口来舒缓不适的,只是沈焱身上伤口太多,又都曾穿透过经脉,根基未固之前,不敢再妄自引气入体免得裂开……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地扯了一大堆,其间不断被谢长缨打断,最后三人研究的结论是,将伤口处的寒气吸出,或许有效。
得出这个结论时三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再怎么说,趴到一个男人身上吸着伤口都是之极难看不雅的事——如果自己是个女身,那还可说是一段武林佳话——同样是男子,交情再好也不会希望与另一个男子有什么肌肤之亲。沈焱现在是半昏迷状态,作不出抗议来,谢长缨何等心高气傲,虽认了沈焱这朋友,却也不见得肯拉下身段。
至于宣叶两人,说来根本没有那没大的交情,更加不可能。
三人研究间,沈焱伤口处的不适似是更加严重了,本来尚以理智克制着,只是不住颤抖,现在却是用手不断地抓着伤口,一抓便是一道血迹。谢长缨与叶浩急急伸手压制住他的蠢动,他却开始挣扎,喃喃地说着些单音节的话,竟是神思迷糊了。
谢长缨脸色难看了半晌,将宣叶两人都赶出船舱。
看着被点住|穴道,汗水不断渗出的欣长身影,谢长缨叹了口气,开始为沈焱解衣。
“……交了你这朋友,才真是赔本赔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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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你不会觉得你越来越不良了?”
“会吗?”笑吟吟地饮了杯茶,赞叹。“润而秀,味色匀,果然是好茶。”
宣逸接过饮了口,撇撇唇放下来。两人都坐在船尾处,看着青山倒退而过,意态甚闲。“你不觉得?!你先给人家下药,再将解药倒入茶中,骗谢长缨漱过口再吸寒气。这不叫不良?哎哎哎——你这般心如果肯放在我身上便好了。”
“哦。”叶浩挑了下眉,微微笑起。“接近我,还需要你用什么心机呢?”
“我是希望,你肯用尽心机来对我设陷阱,好让我不得不接近你~~~~偶尔啊,也该有些……”宣逸笑眼弯弯,一臂搭在叶浩肩上,薄唇凑过去,热气在他耳畔低迥。“闺房情趣~”
“这样啊……”叶浩也笑开了。“我会考虑的。”顿了顿,又道:“考虑该怎么将君山上没成功的事情搞定。”
提起上次差点被反攻成功一事,宣逸便算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是不表露出来的,只是扬声低笑。“我等你来!”
等我来?!这般有自信?!
等你来!!当然有自信!!
呵!
呵!
两人笑意盈盈地对视了一眼。
眸中,沉静已久的傲气各自萌芽,在空气间撞击出烈火之光。
——好久没玩这势均力敌的把戏的。
——所向无前固是有趣,可是久了也是无聊之事。
收回对视的眼光,将心思埋起,两人又是一脸的平俗庸碌。宣逸一脸迷醉地瞧着巫山,“浩,巫山这三台八景十二峰到底是哪些?”
叶浩瞧了瞧四周,突然指着一处。“瞧,那里那个台就是瑶姬……”
“高阳台?”宣逸一喜。
“错。”叶浩皮笑肉不笑地微笑。“是瑶姬授天书与大禹的授书台。”
宣逸木木然收回眼光,无趣地哦了一声。
“再有,瞧,另一边,那远的,那里就是瑶姬助夏禹斩了十二尾孽龙的斩龙台,传说中这里曾有十二孽龙兴风作浪……”叶浩如数家珍地开始为宣逸讲传说讲典故讲来历讲神奇,讲得不亦乐乎,全不管宣逸早已一脸菜色,一心只想着下次若有机会来巫峡,定要找个最能体贴人心最不会故意与人作对的导游。
……
“……江北登龙、圣泉、朝云、神女、松恋、集仙;江南飞凤、翠屏、聚鹤、净坛、起云、上升,合计十二峰,名婉山娇,莫怪自古风流出巫峡。”叶浩终于讲够了,天色也暗得差不多了。宣逸垂头丧气,窝在船尾连动也不肯动,心下只恨自己帝王权术是学得多了,论起杂书小说地理典故却是不如浩精通,不然今日也不会被他这般欺负。
“对了,还有高阳台……”心下正自忿忿,没想到浩居然主动提起。宣逸不喜反忧,无力地看着叶浩露齿微笑,开心道:“……早就过去了。”
叶浩的牙齿雪白整齐。
宣逸唇角抽搐。“嘿,高阳台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就是楚怀王在这里光天化日地荒唐了一夜。见不到高阳台也好!我不会自己创造传说……比如说……”宣逸说到这,本是忿忿的脸色突然全部转变,笑吟吟喜上眉梢。叶浩知他下文不会有什么好话,急急大喝了声。
“老人家,晚饭好了没?”
前头的老梢公回道:“叶相公,这里难行离不得身啊,现在天黑风急,礁暗难辩,不如我们现在靠岸吧?”他们为了赶上论剑大会,基本上是不按正常航路行的。一天大约赶到哪里算哪里,真不能前进时就由老梢公跟谢长缨说。现在谢长缨还在舱内,放话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老梢公即不好前进,又不好停下,凑巧叶浩发话来问,正中下怀,忙将难题扔给他。
叶浩点了点头,才想同意,突然又闭住嘴,瞄了宣逸一眼。“宣,我救人之事已经完成,你断后手脚却不怎么利落,还是有小鱼跟上来啊。”
宣逸双手托腮不知想着什么,早想得眉花花眼花花,眸中春光溶溶,尽是兴奋之色。闻言哦了声,看向前方,正有两艘窄而长的小艇向这艘船迎来,他正自心情极好,一时兴起,当下手敲着木板佐音,放声道:
“大 江 东 去,浪 淘 尽,千 古 风 流 人 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