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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响起纷杂的声音。哒哒哒哒,是上楼;乒乒乓乓,是一间间寝室门被胡乱踢开;还有各种掺着污言秽语的说话:
“挨间看!”
“不在!”
“他跑不了的!”
“XX!他肯定还在!”
“……”
“……”
我看向那个男生,他也看看我,两个人一起张口结舌,连动也不知该怎么动。
这样的场面,活生生一幕香港黑社会电影中最常出现的场面。
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我们完全不知要怎么做。通知老师或报警,都不可能。我们根本下不去,没有人有胆量在这样的情况下轻率地要突破一群手持武器的人的包围。
我们只能靠在栏杆上,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他们搜到最上面这层来。
楼下的几个刚才还在说话的同学显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能听到的只是这些凶悍的又努力模仿香港片里那些黑帮说话的语气的人粗俗又放肆的问话和交谈。
他们显然在找一个人,我努力想着,这应该跟我没关系。忽然我们听到下面在大声喝问我的一个同学:“XX在哪里?”
那个同学说不知道,一群脚步“嗵嗵”地又跑远了。
我身边的男生忽然小声地说:“XX是我老乡。”
我有点茫然地看向他。他着急地又压低声音解释了一遍:“他们要找的是我老乡。”
我张着嘴巴呆在那里,忽然涌上一阵惊恐。是那种你本来以为危险离你还远,一不小心回头一看,却发现已经近在不可想象的距离。
我不认识他老乡,但现在却跟他在一起。如果他老乡有了麻烦,他会不会也……?然后呢?站在他身边的我……?
我有些慌乱,紧紧地盯着他,却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他显然也开始慌起来,单手拿着的饭缸微微地抖着,最后实在不行了,转而放在栏杆上。
然后便忽然在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有两个人冲了上来。我这才看清楚,他们手里挥舞的是短小而锋利的斧头。
刃上折射出冬日里冷冷的日光,刺眼而寒冷。
我不由地想象着这样的锋芒砍在身上的感觉,一定是凶猛且剧烈的,连温热的血也会被它冻结。
对于斧头,我一向有着比对刀更深且强烈的怯意。这么凶光四溅的兵器,非血肉可以阻挡。
我的胆怯,在那把小斧头在我眼前举起时达到顶峰。他只是做个样子,恐吓我的样子,却在擦过我的鼻尖的时候,连我的呼吸都似乎一起斩断了。
“喂,知不知道XX在哪里?”一个粗鲁地问我们,另一个冲进我们寝室敞开的房门四下搜寻。
我们一齐摇头,反应果断又迅速。
那张脸孔跟我们的一样年轻,甚至更小,却满是强装出的冷酷的表情,和嘲弄。他也很紧张,浓重而激烈地喘息,眼睛里跳动着野兽般对刺激和鲜血的渴望。
他甚至带着笑,蛮横而缺少温度。
他看出了我们的惊恐,更得意地将手中的利器举高,作出随时要劈下来的架势。他显然已经十分亢奋,神经质地无法也不愿控制自己的疯狂,我紧紧盯着那把小斧头,冰冷得刺眼的光芒映得我的眼睛一阵发花,我却不敢挪开。
即使它真的会劈下来,我也要眼睁睁地看到。
我忽然想起王烨来,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又有些镇定下来。似乎是种“我也是有靠山的”的盲目的镇定。
似乎已经忘了,这个“靠山”,当初是如何被我躲避放弃。但我知道,如果王烨知道我目前的处境,一定会来救我。就像那些黑社会的故事里,无论如何,都是“义”字当头的朋友,刀山火海,两肋插刀。
王烨和我,当然还没有机会体现这样的“友情”。但以目前的情势,我宁愿这样相信他来让自己好过一点。我已经紧张得连牙齿都已经咬痛了。
其实只有短短的两分钟,我却觉得已经过了长长的两百年。又是一声忽如其来的大叫“他在这里!”,我们跟前的这两个人立即像闻到了血腥的狼转身冲下楼梯。比来时更迅速地消失在眼前。
我猛地吐出一口气,急切地寻求新鲜空气。跟身边的男生相视一眼,从他眼里似乎可以看到我跟他同样煞白的脸色。我们弯下腰,用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我觉得生命的可贵。
手心的冷汗,连裤子都似乎浸湿了,腿上一片寒凉。
就在这时,我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是痛呼,也是恐慌。然后,一声又一声。还有其他的,沉重的叫骂。
“完了。”我身边的男生重重地坐到地上,无助地望着我。
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跟在他旁边蹲下,双手抱着腿,脸埋在手臂间,楼下的躁动越来越小,却始终响在我的耳边。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
又过了一会,十几个人跑动的声音再次在楼道里响起来。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一鼓作气跑到楼梯边往下望。那些人,拎着小斧头,正匆忙地往外跑。
冰冷的斧刃上滴落的鲜血,洒在水泥的楼梯上,一点一点,浓艳让人要呕吐出来。
“他们跑了。”我说。污水退散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连一分钟都不到,刚才在整栋楼里叫嚣的声音已经消失得如同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生只是呆了片刻,立即快速地往楼下赶。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犹豫了一下,站在楼梯上没有动。我不想,也不忍心,看电影里虚拟的场景出现在现实里。
那一屋的鲜血淋漓,我无法去面对。况且,那还是我的同学,在十几分钟前还鲜活的生命。也许我们曾见过,也许我们还说过话,还曾对着彼此微笑。
不过只是十几分钟,而已。
楼里再次想起纷乱的脚步,一些声音在叫着:
“快!快!往这边……”
“我去叫老师!”
“还是直接打110吧!”
“……先去门口的门诊!”
“……”
“……”
我跑到栏杆边,体育特招生正背着个人往外跑。那个人的头斜斜地搭在他的肩上,原本用来搭在他身上的床单滑下来,那一身的血,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红的。我掩住了嘴,不是想吐,只是怕自己尖叫出来。
血,像一条线,从楼门口一直拉到大院门口,再向外延伸。
最后消失在门后。跟那群人退走时完全相同的路线。
我又站了一会,楼下又跑上个人,急急地对我说:“知不知道老保住哪栋?”
“老保”是我们保卫科的科长,我们一向这样简称。我茫然地摇头,他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今天会出这样的事。明明就快可以回家了。”
我继续茫然地点头。是啊,只要再等几个小时……
“我再去问问其他人。不过今天本来就没几个人了。唉。”他转身又要下楼。
我拉住他,问:“那个人……怎么样?”
他摇摇头:“被砍得很伤,但还活着。现在送到外面的门诊先急救,再等市里面的救护车来。”
还活着……我松了口气,怔怔地看他跑下去。
又呆了一会,慢慢地跟着下楼。楼里似乎已经全空了,只在三楼看到一个人,紧张地收拾着行李,马上就要走。又下了一层,几乎所有的寝室门都被强行踢开了,静悄悄地敞着,空荡荡的更显得幽静。我慢慢地一间间看过去,地上错落地有着血的印记。在靠近东边楼梯的那间,房门被踢得歪在一边,门口的血迹是淋漓地洒上去的,一大片湿
润而鲜红,我停住了脚步。脑子里空白得装不下任何东西,满眼都是红。深的,浅的,点点,片片,已干的,还湿的。
一直没有安静下来的楼梯上又响了起来。老保匆匆忙忙地跟着个同学跑上来,我站到一边,让出楼梯口来。
“就是这里。”那个同学站在门前那片血的边缘,指着房里说。
老保只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紧皱起眉头。“怎么会出这种事?”他问,十分疑惑。
没有人回答。
到目前为止,这是所有人的疑惑。
“现在人呢?”
“送到校门口的门诊部了。”
老保又匆匆扫了眼旁边的我,说:“这里的一切,都不要碰。等警察过来。”说完,又风一样地刮下楼去。
我赶紧跟着他下去。他的出现,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跟在旁边总没有错。
跑动中,我看到老保腰间别着的枪套。那是把老式的五四式手枪。会给他配枪,也确实说明了我们治安的环境有多不值得乐观。
我们都知道老保有枪,但每次看到都觉得它又老又旧,而且还有点锈,拿来显示“这是保卫科长”的功用远比它实际的功用大。可是现在,我们的安全感来自老保,而老保的显然来自它。
跟着老保延着血线跑到宿舍区前面的篮球场,我就停住了。我只是不敢再呆在宿舍楼里,老保现在去缉凶,一样很危险。
出了这样大的事,学校里还是一个人都看不到。教师宿舍区里也是静悄悄的,很多老师也早就回乡准备过年了。我不敢出校门,那群人也许还在学校周围徘徊;也不敢回宿舍收拾东西,于是只能在球场边坐下。也许能等到事情了结。也许能等到老爸来接我。
只要等待。让心中盘踞的胆怯找到一个依附的对象。
我再一次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是个如何怯懦的胆小鬼。
我对事情的原由丝毫没有好奇心。本来这周围的环境就很乱,会惹上杀身之祸,可见那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慢慢回想着整个事件的发生经过,等待如果警察过来问话,也能仔细描述出来。
还有什么电影,比我亲历的这次更惊险刺激惊心动魄?相信那些年轻的砍手们一样是看多了黑帮片的关系。自以为黑社会英雄式地砍人,手起刀落,豪气冲天。
后来看《蛊惑仔》,我投入而专注。我十分了解了他们在砍杀的那一刻的心情。激动的又惶惑的,像精神的鸦片,带来足以抑制心跳的快感。在呼吸艰难中拼命得到呼吸的感觉,是毫无阻碍地呼吸时所不能比拟的。这就是他们在生命边缘行走所要得到的刺激。
那部电影的整个系列,我都认真看过。事实上,却是十分讨厌。
没有出校门,果然是明智之举。
老保跑出去没多久,我便听到了一声炸响。像过年的鞭炮提前点燃了,“啪”地一声,却比鞭炮更响亮凌厉!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腿却微微地开始发抖。
那是老保的枪。常常被我们拿来取笑的老手枪。
又等了一会,第二枪、第三枪陆续响起,我拔腿就往校门跑。也许这也就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目睹真枪实弹,枪林弹雨。男人对惊险的兴趣冒险的激|情战胜了理智和胆怯。不顾一切地想去看看,哪怕脚步颤抖得漂浮。
跑到门口的时候,其实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老保像所有影片中的英雄一样,一条手臂举得笔直,那把出鞘的老枪指着不远处几个伏倒的人影。
老保粗声粗气地破骂了几句,吼得一条马路都听得到。被枪声吓破了胆的少年砍手们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手举得高高的,如同老式影片中常常出现的投降样本。
老保的枪都是冲天开的,没有人受伤。
但我的同学,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体育特招生把血淋淋的他送进急症室的时候,那伙人还零星地聚在学校的四周。听说人还没死,再次集结起来,手持利斧明目张胆地冲进简陋的门诊部,医生和护士都不敢上前阻拦。众目睽睽下,血案又一次重演。这一次,是确定人真的死了才走的。
老保赶来的时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