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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等待真有天与地那么漫长,庆幸的是,它不似天与地那么无尽。
秦知府没有抓回其他人实在是个错误,因为那些人中有一个,叫铁手。铁手虽已不做捕头,但不代表他会见死不救。只是此事涉及官府,而铁手却不是戚少商:戚少商做了捕头也难免侠义用事,而铁手不做捕头却也跳不出律法的束缚。他不会公然劫牢,只有通知六扇门,让六扇门想办法,这么一来二去,已是过了三天。
三天,人头本已该落地了。若不是那姓秦的知府几天未处决戚少商便急着邀功,戚少商可能已看不到第四天升起的太阳。
秦知府手执上头加急递来的公文打开了戚少商的牢门,脸色非常难看:“戚、戚大捕头,下官,下官查案有误,得罪了您,让您受了这些天的苦,实在是对,对,对不住。”说着,头低得几乎要拜倒在地上。
若先斩后奏,便能死无对证,更无今日的放虎归山。可惜这个连官都是用钱买来,大字不识半个的粗人,又怎会明白这样的道理。他当然更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心心念念想着要讨好的上司竟会亲自下令要他放人。这样的生物,即便一时得势也终究上不了台面,因为不久就会在纷繁复杂的官场争斗中灰飞烟灭。真正的强者,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什么叫不能打草惊蛇。秦知府离他们岂止十万八千里。
“顾惜朝呢,我要带他走。”戚少商没有斥责他,倒是第一句便问顾惜朝。
“我,我这就带您去。”秦知府为了自保,连自己的女儿也都顾不得了,便是用强的也得把顾惜朝活生生地交还到戚少商手上,只盼那顾惜朝不要这么容易被折腾死了,让他没法交待才好。
确实,他们若是晚来一步,顾惜朝可能就是一具死尸。
衙门里刑具简单:木杖、夹板、烙铁。便只是这三样,折腾上三天,也足够让人生不如死。可顾惜朝却不是因为这样才要死的。
白夫人对他提到了晚晴。
她说,如果他再不开口,就要再挖了晚晴的坟,拆骨扒皮,里里外外翻个遍。
她本来早可以使出这一招,只是三日来,愈用刑她便愈好奇顾惜朝的极限。一等再等,直到说出威胁的前一刻才不得不承认,顾惜朝的力量是无限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会耗到底。于是,她放弃了。
她知道,顾惜朝爱妻如命,任何伤害他妻子的事都是他的死|穴。但她不知道,他竟愿意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抛弃生的机会。他不能让她玷污了晚晴的东西,更不能让她再伤害晚晴,所以,他只有让那个藏宝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他只有,死。
可顾惜朝却在下了这决定的一刹那,从门口见到了戚少商。
他不知道自己再见到戚少商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心里所有的东西,仿佛瞬间都抽离了。
他看着戚少商,戚少商也看着他。很奇怪,他们相视的刹那总是发生在生与死的边缘,却又有着片刻永恒的宁静。
戚少商的眼眸幻化了大海般的深广,顾惜朝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比以往都要温和。是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他这么想着,然后,昏了过去。
●(二十一)
冷月清辉,苍山寂寂,群山环拥下的小屋却是树摇影动,青阶承霜,拢了一地的白月光。戚少商坐在铁手小屋的石阶上独饮,久久不醉。
屋里还躺着顾惜朝。他自从被戚少商从牢里带出来就一直昏迷不醒。
戚少商将他送回了铁手隐居的小屋,因他口中一直喃喃念着“晚晴晚晴”。戚少商想,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他的晚晴。而确实,除了这间小屋,还有哪里可去?天下之大,竟已没有一个顾惜朝能容身的地方了。
可当他们来到小屋时,却已是人去楼空。铁手不在,晚晴的棺木也不在。想必是铁手怕再有人起歹心,另寻了个隐秘的地方把晚晴安葬了吧。戚少商也不多想,放下了顾惜朝,自己便一起陪着等。
顾惜朝就被安置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就连在昏睡的时候眉头都拧着解不开的结,口中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晚晴。听那语气不止于深情,更有几分哀怨。像是咫尺天涯的遗憾,像是千山万水的隔阂,更像是……同床异梦的叹息。
戚少商为他料理了伤口,便坐到苍白的月光里喝闷酒,顾惜朝的胡话仍是声声在耳,他听了心里也不是分痛快。不知是因为遇见顾惜朝令他想起那些不痛快的事,还是顾惜朝本身就令他不快。戚少商拎起酒坛仰面灌了几口,并不想弄清楚这感觉。坚强如他,竟也有些想要逃避。
剩余的酒液从嘴角遗下,他举起袖子一抹。不醉,还是不醉啊。他有些不满了。
“戚少商!”
那声音……戚少商一震,赶到顾惜朝床边,只见他双目紧闭,攒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戚少商!”
“戚少商!”
又是一声,满是腐心蚀骨的恨。
原来你,这样恨我。
戚少商垂了眼,渐渐地,那眼中也烧起了隐隐的火光,无数次交锋在眸中回放,昏天黑地,浴血厮杀。眸色,渐沉。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顾惜朝,我也是。恨。
顾惜朝身子动了动,叹口气,语调一转,幽幽地道:“戚少商……”
戚少商眼光和缓下来,目中的焰色慢慢扑灭,化成一种深沉的痛,奇异的感情在他心里翻搅。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飞扬跋扈的顾惜朝装疯卖傻的苦涩。紧蹙的眉头,紧咬的牙关,紧抿的嘴唇……他不快活,一直不快活。正如自己。戚少商心上一软,便伸手去替他掖被角,不想触到了顾惜朝揪住被角的拳头,试图掰开他蜷紧的十指,不料他却握得甚紧,像个固执的孩子似的抓着心爱的东西不放,倒与现实恰恰相反。
戚少商从床边退后几步,坐到桌边不自觉地端详那张睡脸,那张轮廓分明、俊秀出尘的脸,那张从未开怀笑过的脸。而此刻,所有的戾气竟都在浅浅的呼吸中淡去了。
戚少商坐着,看着,听着。从来没有一刻,这样安静。
就这样,一夜。
第二天,戚少商接到了铁手从六扇门发来的飞鸽传书,要他带着顾惜朝到六扇门会合。不出所料,铁手为了救两人赶到了六扇门还未回来。
戚少商没有雇马车,马车太颠,顾惜朝经不起。他想想自己的脚伤经过这几天的休养也已好得七七八八,以他绝顶的轻功自不会比马车慢得了多少,便将顾惜朝背在背上,徒步往京城赶去。
入夜时分,两人到了落脚的小镇。谁想这村镇虽小,往来的人却不少。戚少商敲响了每一家客栈的门,竟都没有空房。
夜风瑟瑟,家家户户都栅了门休息,连盏照亮路人的灯都不留。这镇上唯有一处笙歌正响,倩舞霓裳,戚少商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眼下也没有别处可去,当下稳了稳伏在背上的顾惜朝,迈入了那深深柳巷。
迎面是一座门庭气派的雕花楼,华灯高悬,衣香鬓影,一派酒池肉林的靡靡之象。戚少商却只把那浮华当作粪土,正眼也不瞧,径自要了个房间便背着顾惜朝进去。门口花枝招展前来搭讪的莺莺燕燕们都被他喝退了,只求暂得一些清静,借宿完这一夜,两人便走。
可他却不小心忘了,这里是青楼。
顾惜朝最恨青楼。
●(二十二)
顾惜朝双眼依旧紧闭,戚少商几番诊脉,分明感觉到他已经好转,不知怎的就是人世不醒?只见他睡梦中的神情时而忧虑时而焦急,时而无奈时而悲伤,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一般大汗淋漓。而对顾惜朝来说,又有什么能比那场追杀更叫他心悸的呢?那一场梦,他从来都没有醒吧。
戚少商转出门去,第六次为他打水换敷在额上的毛巾。
门外渐渐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妓女。她们不知道两人身份,只觉得戚少商好端端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到了青楼不去召妓却守在病床边忙前忙后真是好不奇怪。凑近来看才知道,那个躺在床上的书生更是生得万里挑一、人中龙凤,便又叽叽喳喳地炸开了锅。
也许是妓女们太吵,戚少商回到房间的时候,顾惜朝居然醒了,铁青着脸靠在床背上,一言不发。
“你醒了?”戚少商笑着问,脸上的酒窝绽开,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戚少商,你不用这样折辱于我!”顾惜朝面色阴沉,竟一个翻身,赤脚走下地来。
戚少商不明就里,心里像被泼了盆冰水:“你又发什么疯?”
“哼,你别说你不知道这里……”顾惜朝嘴唇发青,再也讲不下去。
戚少商这才想起他曾听说顾惜朝是妓女的私生子,而自己却把他带到了最不堪回首的地方,见到了最不待见的人。戚少商忘记了,完全忘记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妓女的儿子,在他眼里,顾惜朝就只是顾惜朝而已。他好好地解释:“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
“我宁可露宿街头!”顾惜朝甩头扔下一句话,抓起自己的衣服便欲冲出门去。
戚少商一把拿住他手腕:“站住!现在是半夜,你又重伤未愈,想自寻死路么?”
顾惜朝用力甩了甩,竟甩不脱,忿忿道:“我顾惜朝宁愿曝尸街头也不会死在这种地方!我不要……我不……”记忆中稚嫩的脸上被掌掴的刺痛又火辣辣地从脸上烧起来,一声声“小畜牲”“小杂种”潮水般淹没了理智,过往种种本将烟消云散,可眼前的地方又将他带回最初,就像命运的嘲弄,轮回的讽刺。
戚少商何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他却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他看着顾惜朝如此激愤不禁怒火中烧,捏得他手腕咯咯作响,声如闷雷道:“你就是你,不是什么别的人!究竟是谁在看不起谁?是谁在折辱谁?你自己不那样想,又有谁能将你踩在脚下,有谁能折了你半点尊严?其实……”他突然住了口,再也说不下去。
顾惜朝歇斯底里地吼回去:“住口!我不用你来教训!”
“是,你从来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我的,晚晴姑娘的。你只信你自己,也只爱你自己!你如此固执,白白枉费了晚晴姑娘的一片心意!”戚少商将他往床上一摔,顾惜朝本就虚弱,重重撞上了床板,一时爬不起来。而戚少商竟就这样拎起桌上的逆水寒,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顾惜朝怔仲地望着那扇空荡荡的大门,眼神渐渐失焦。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就连晚晴,也只是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从未触到过他心底最不能释怀的伤疤,从来没有人只把他当作顾惜朝,从来没有人叫他不要介意,从来没有,没有……
顾惜朝缓缓阖上眼帘。他总是一再错过,而即便他知道了自己正在错过,也依然无能为力。
外面的街道上,戚少商一路驭风飞奔,直跑到再也看不见那扇窗和那盏灯火,才停下步弯下腰,撑着双膝喘粗气。天空闪了两道光,倒下一天一地的雨。雨中的一切景物都变得不真实,戚少商觉得自己也不真实起来。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走,一定会作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他心里有样东西,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即将爆发。
戚少商在街上徘徊了一夜,毕竟顾惜朝有重伤在身,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但他也实在不想再当面见他,只好一边付了高额的报酬托老鸨照看人,一边飞鸽传书铁手来接管。戚少商在镇上逗留了三天,每一天都踱会到那窗下望上两眼,却不敢久看,生怕下一刻就有人从房内开了窗探出头来似的。他从老鸨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