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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细雨一直袅袅下着。司机想只要这雨保持如此温柔的状态,不向气势恢宏处发展,那么他到达塔纷养路段时就不会受到阻拦。万一他们执意不肯放行,他会甩他们一条过滤嘴香烟意思意思。如果香烟仍然不能使前途光明,他还有一瓶陈年佳酿作为拨云见日的后备力量。
豁唇很快从对野鸡的恋恋不舍的情绪中走出来,因为他又发现啄木鸟了。啄木鸟顿着脑袋,在吃树缝中的僵虫。跟着,他又看见一棵漆黑的雷击树上栖着几只红脑门的山雀。
黑脸人嚼完了整根猪尾,他怀中的酒瓶便只剩个底了。那是圆形的一斤装的酒精瓶,上面有刻度,他每次喝之前都要用紫色的大拇指甲盖掐一下酒的深度,喝过后又把瓶子高高举向车窗一侧,眯缝着眼睛看他又喝下多少。其实窗外并无阳光,他根本借不到什么亮儿,何况他的眼睛不至于连刻度都看不清了,无非是下意识的举动。黑脸人酒足饭饱地打了几个嗝,然后将胶皮塞蹭进瓶颈口封严,晃了晃,将它放进坐席下的帆布包。抱琴者嘘了一口气,想他的饕餮行为总算终止了。不料他俯身起来后手里又抓着一把黄豆,那是生豆子,他将两手合成灯笼状,前后摇动着,豆子便发出狂奔的刷刷的声响。不知他是否在给豆子去灰。后来那把豆子集中到黑脸人的左手时,已被他的油手弄得金光灿灿,他咯嘣咯嘣地嚼起了生黄豆。
逆行精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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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小木匠一直盯着左上方的鹅颈女人。有人在塔香为他揽到一份活,给一对要结婚的有钱人打家具。他把全套家什都带上了。早晨司机说他是为了赶回塔奎给父亲烧“三七”,若是中途因雨而耽搁概不负责时,他曾提着工具袋准备下车。可他走到车中央时发现了这个脖子又白又长的穿绿色碎花衣的女人。她盘着发髻,细眉细眼,嘴唇却很厚,看人时丰唇微启,一副与谁久别重逢的惊讶表情。小木匠觉得她浑身洋溢着一股水曲柳花纹般的浪漫而奇诡的气息,于是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有好几次他都想坐到她身边,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水到渠成的理由。他盼望着雨下得大起来,这样他们将被滞留在塔纷养路段,也许他会有幸知道她的Ru房离脖颈究竟有多远。车里的女人只有她穿着裙子,肉色丝袜透露出她的腿匀称而结实。小木匠不由咂咂嘴。他想若是汽车顺利通过了塔纷,他就佯称自己不舒服去找她讨药,因为先前她拧开一个黄褐色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两颗橙色的透明药丸投进嘴里。她没有用水就把药咽下了,这使小木匠有一刻觉得嗓子有阻梗的感觉,仿佛鹅颈女人的药堵在他嘴里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昏暗。豁唇的母亲连忙冲坐在最前面的孕妇喊:“快关上窗子,别把雷招进来!”
孕妇怕颠簸,所以坐在车首。她大约晕车,一开车就把浮肿的黄脸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不情愿地将车窗拉上,然后又悄悄欠了个缝,使自己仍能嗅到一缕滋润的湿气。
“妈——雷真能钻进车里来吗?”豁唇问。
“你要不惹它,它就不进来。它就会去劈那些坏树,把它们烧焦,让它们连片叶子也留不下来。”
“什么样的树是坏树呢?”豁唇问。
“勾引人上吊的树、缠着兔子套的树、挡着路的树、让黑熊蹲仓的树、生着毒蘑的树,这些都是坏树。”
豁唇会心会意地笑了。他一笑那豁唇就更为明显,如一朵鲜艳的三瓣花,而那若隐若现的白牙则是这花深处芬芳的蕊了。
老哑巴一直将头仰在靠背上睡着。他的烟色上衣领上爬着一只黑色的硬壳虫子,豁唇发现后上前帮他捉了下来。他看上去异常疲惫,稀疏的头发长短不一,显得杂乱无章。他的两颊不时抽搐着,仿佛要对谁倾诉什么。跑县城至塔奎这条路的司机没有不认识他的,所有的车主都同情他的遭遇,从来不收他的车费。他每次去城里时都倚着车窗不停地东张西望,看上去充满了信心,可每次归来他都昏昏欲睡、萎靡不振。他是进城去告自己的孙子偷了他的金子,他已经奔波了两年多了,孙子照样在城里上着中学,他的金子却了无踪影,他每次迈进法院的大门,那些喝茶穿制服的人都要冲他笑,他们给他搬椅子、倒水、递扇子,看上去殷勤备至。可当他呈上那个牛皮纸的诉状时,他们都一律冲他摆手摇头。这使他悲哀已极,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学坏?可惜他不能开口说服他们,也不能洋洋洒洒写下几十页字来细说原委,他的状至今仍是一团迷雾。
雨下大了,车速减慢了,外面的景色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司机破口大骂天气。售票员已经翻完了第三本小儿书。黑脸人将一把黄豆尽收腹中。短发大嫂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突然变得粗鲁的雨,连连叹气。只有小木匠心花怒放地望着鹅颈女人。
他们在正午时赶到了塔纷养路段。前方的路早已被一条红白杠相间的油漆长杆给拦死了。有个矮个子男人打着把黑伞,嘴里嚼着什么从土黄|色的房子里出来了。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
“这天你也敢上路?”打伞的人责备司机。
“王段长,我爹明天‘三七’,我得赶去烧纸,你就开开恩吧。”
“这种天我可不能放你走。现在管得严,你这一路给走下去,工人就白修了半个月的路!”
“路不就是让车跑的嘛,”司机赔着笑脸说,“我慢点开,再说这雨又不大。”
逆行精灵(3)
“这雨还不大?”王段长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说,“你要是给轱辘一趟,到处都得翻浆!”
“那你是不让我走了?”司机说。
“车上多少人?”王段长问。
“十个。”司机说,“老哑巴也在。”
“又是揣着个空状子回来的?”王段长说。
司机点点头。
王段长咂咂嘴,说午饭刚垫个底,就撑着伞回屋了。司机牢骚不止地将烟拿出来,又把酒也捧出来,打算进屋私下通融一下。这时女售票员冷冷地说,“我看没戏,你趁早别牺牲它们。”
“试试嘛,”司机说,“他一见了酒比看见窑子娘们还高兴。”
“窑子娘们是什么?”豁唇好奇地问妈妈。
“就是干埋汰事的女人。”老女人说。
“什么是埋汰事?”豁唇穷追不舍。
“就是野鸡!”女售票员回过头来笑着逗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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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唇愈发迷惑不解了,“野鸡不是飞在天上的吗?”
大家又笑起来,黑脸人看了看豁唇,不由说道,“这小家伙,什么事都爱打听。今年几岁了?”
“七岁。”豁唇说。
“那你妈妈多少岁了?”卖山货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妈妈五十八了。”豁唇转向老女人,“是吧,妈妈,我没说错吧?”
老女人有些愠怒了瞪一眼卖山货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坐在屁股下的塑料雨布抖搂出来,下车寻厕所去了。
人们愈发变本加厉地捉弄豁唇。
“你爸多大岁数了?”
“他六十四岁了,他属羊。”豁唇说,“妈属牛,我属狗。”
“你家住哪?”
“塔静。”豁唇说,“我家一个牛,两个羊,四个鹅,十三个鸡,一个狗。”
一直落落寡合的抱琴者也忍不住笑了,他歪过脖子看着豁唇。
“哦,错了。”豁唇翘了翘大拇指说,“临来时宰了个鸡,现在还剩下十二个鸡了。”
“那你有哥哥姐姐吗?”鹅颈女人问。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大约与这声音是从那如隧道一样幽深的脖颈穿过来有关。
“有啊,”豁唇一五一十地说,“我哥在城里开着饭店,姐姐家的地板比我家的炕还漂亮。”
鹅颈女人刚要开口继续逗趣,售票员抢在她前面问豁唇,“你哥和姐家有孩子吗?”
“有啊,”豁唇不以为然地说,“哥哥家有两个梳辫子的,她们比我都高。姐家的是个小子,跟我同岁,今早我出来时他还哭,非要跟我来,妈说不带他,他就用弹弓打我妈的后脑勺。”
“那些孩子管你叫什么?”小木匠焦急地插言。他觉得这样能博得鹅颈女人的心。
“哥家的孩子管我叫叔,姐家的孩子管我叫舅。”豁唇得意地笑了。
“辈分倒没论差。”小木匠说。
“那你和你妈进城干什么去了?”鹅颈女人问。
“我爸犯了痔疮,把肠子都拉出来了,一天疼得坐不住,我和妈进城给他买药。”豁唇指着坐席下面说,“蓝包里都是草药,你们没闻到味儿吗?”
“没有。”小木匠嬉皮笑脸地说。
鹅颈女人看了一眼小木匠,小木匠冲她诡秘地一笑。鹅颈女人拉了拉衣领,然后将双臂抱在胸前,仿佛怕小木匠贪馋的目光会从衣领溜进前胸。
小木匠心想:“别装得那么正经!”
司机满面愁云地空手而还了。他跳上驾驶室摁了一下喇叭,然后回头对乘客说,“下车吧,今晚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走了。”
女售票员揶揄地对司机说,“我说没戏吧,叫你不要带东西去。怎么样,肉包子打狗了吧?”
司机一梗脖子,说,“你怎么老是火上浇油?”
售票员一努嘴,把黑皮票夹放在腋下,哼着什么歌下车了。黑脸人打开车门,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天,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天知道,这档子事就这么给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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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4)
短发大嫂面色青黄地问,“住店要钱吗?”
司机说,“一宿两块,是炕。”
“这么贵呀?”短发大嫂忧戚地说。
“两块还贵?”司机说,“在城里才够买一根奶油冰激凌的。”
“店里有开水吗?”一直不声不响的孕妇问道。
“是温吞水。”豁唇的母亲刚好踏进车门,她接过话茬。她去过厕所后又进屋喝了碗水,知道那暖瓶里水的味道,好像至少存了三天了。
雨中的树已经分不清枝叶,要多模糊有多模糊。只觉得那无边无际的绿色淡下去,那绿色就有了温柔的气象,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披珠缀玉一般,显得风情万种。
最先映入他们视野的是地中央的一只脸盆。半盆黄水上漂浮着沤烂了的茶叶,盆沿锈迹斑斑,一股浊气噩耗般传来。孕妇首先“”地怪叫着弯下了身子,她用左手捂住嘴,右手贴在右颊上,将一块褐色的蝴蝶斑给遮住了,她显然是引起生理反应。
“这还算是脸盆吗?”鹅颈女人挺了挺身子,她的脖颈就愈发显得绵长。她离开座位后小木匠才发现她身材高挑,腰也异常地长,仿佛一棵修直的钻天杨。他便想那腰是否能并排放上一双手掌。
“凑合着住一宿吧。”王段长进屋来说,“被子不够使,反正晚上又不太凉,盖着衣服就行。”
小木匠心想,被子不够使,我就和鹅颈女人用一条。不过他怀疑那被子对于她的身材来讲过于简短,她的脚也许会露在外面,那脚也一定修长柔美吧。如果她把脚盖住,那就更好,他便可以如愿看到她的裸胸。她的|乳头是什么颜色的?深褐色还是草莓色?小木匠将工具袋放到墙角,俯身去端那只脸盆,打算把污水倒掉,然后用清水洗刷干净。
黑脸人站在窗前看雨。抱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