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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整整两个月,铁星霜被锁在那个小小的石室里,孤独地承受生命中莫大的痛苦和屈辱,挖一条不知能否通向自由的隧道!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呢?——他在青楼酒肆逍遥快活,在唐嫣然怀里追欢逐乐!
铁星霜一言不发,只是睁大双眼瞪视着纳兰小七,看着这个面孔英俊的男子五官一分分扭曲,双肩颤抖,看着透明的液体从他漂亮的眼中滚落。
纳兰小七忽然呜咽一声,一把将铁星霜按进怀里。
铁星霜又一次激烈地挣扎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栗。纳兰小七紧紧抱住他,和他一起颤栗。不知过了多久,铁星霜的挣扎平息,软软挂在纳兰小七胸前,发出轻轻的一声啜泣。纳兰小七更紧地拥抱他,轻轻吻去他脸颊上横流的泪水,柔声道:“没事了,星霜,我来了,我保护你。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
肩上突然一痛,却是被铁星霜一口咬住。纳兰小七感到温热的液体在痛楚的锋刃上漫溢,他一动不动地承受了,心里感到夹杂着甜意和辛酸的细微的幸福:这么清楚真切地痛楚,带来的拥有感和真实感也是如此地清楚真切。
夏夜的凉风卷过长巷,将细微的啜泣带向远方。
纳兰小七抬头望向夜空。明月藏匿,繁星满天,想必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第 39 章 断义
床已被推开,露出后面狭窄的洞口。靠墙的石板被撬起一块,露出夹层下的水道。水道宽只一尺,深有三尺,水流颇急。诸葛明彦抓了一把土捏成一团抛进水流里,水流带着土块迅速奔流而去,转眼不见踪迹。这条地下水道大概是连通地下河的,挖掘地道时挖出的土自然都从这里送走了。
诸葛明彦长长舒了口气,端正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淡淡说:“一个废去武功的人,挖了这么长一条暗道,你们竟然还都蒙在鼓里。”
七名黑衣蒙面人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章叔。”诸葛明彦唤了一声,跪在石门外的老者匍匐着爬进来,叩头不止,却不发一言。
诸葛明彦看着他:“他做这些事,身上没可能不弄脏。你说他怎么瞒过我的。”
老者颤了好一会儿,爬上来抓住诸葛明彦的袍角,哀求:“老爷,你……你放了小少爷吧。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是能关在笼子里的鸟。”
便在这时,一颗脑袋从洞口伸出,手脚并用爬下来,“大人,您料的不错,地道不长,出口就在府中的花园里。”
诸葛明彦点了点头,俯身向章叔苦笑:“不是我不放他,是我没法子放他。章叔,你看着我长大的,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
“老爷……”老人叫了一声,手攥得益发紧,“你这样对他,他活不成的。”
“没有他,我怎么办?”诸葛明彦苦笑,站起身,转身出门,吩咐:“你们与我一起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刚走出门去,就见叶青萝远远的走来。
施了一礼,叶青萝道:“伯父。”
诸葛明彦微笑继续往前走:“阿萝还在这儿,这么晚了不睡?”
叶青萝拦住他,“请伯父留步。”
一名黑衣人斜步上前,出手如电拂过叶青萝的睡|穴。叶青萝伸手摸腰间的剑柄,只伸到半空,人就软在了黑衣人怀里。
诸葛明彦脚步不停,看也不再看叶青萝一眼。
突然,一条人影从暗处扑出来跪到诸葛明彦脚下,“侯爷!春水愿一同前往!”
“起来吧,去看看你的主子。你跟了六年的主子。”诸葛明彦淡淡道。
猎狗沿着那股湿腥气在宽阔的长街上狂奔,后面是十九名黑衣骑士。马蹄子上包了绵布,沉闷的蹄声踏碎京师的夏夜。守城的卫兵睁着惺忪睡眼喝问是谁,一面金牌晃过:“神机侯府十八铁骑,出城公干!”卫兵吓了一跳,慌忙开了城门放行。
星光如水,铁骑如一溜黑线绝尘而去。
十八铁骑配的是西域来的汗血宝马,凌晨时分终于看见了前面的一骑人马。高大的青骢马,上面坐了两个人,正在淡白的天色里狂奔。
听到追击的蹄音,前面的人挥鞭策马,跑得益发快,然而怎么及得上汗血宝马的脚力?眼看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诸葛明彦甚至已能望见伏在纳兰小七肩上回望的铁星霜。整整两个月,铁星霜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不曾睁眼看他一次,然而此刻,在这样激烈残酷的亡命追击下,他却那样深深地望着他。
诸葛明彦端坐于马背,以一样深深的目光镇定地迎视铁星霜的眼睛。他爱他,要得到他,他问心无愧,无所畏惧。铁星霜的眼睛却仿若一面镜子,将外面世界的一切光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
“侯爷!”身旁一人声音微惊。
“怎么?”
“这里,这里是愁龙涧啊——”
诸葛明彦心头一凛,抬头望去,双方相距不过二十丈,纳兰小七马前七八丈就是一条长约九丈的索桥。绝崖百仞,雄峙两岸,只以索桥相通。纳兰小七原来是故意把他们往这里引的。纳兰小七过了桥,只要斩断索桥,以那两人的能力自然就是神龙归海,猛虎归山,只怕再也追不回来了。
诸葛明彦喝道:“弓箭!”
铁胎大弓和雕羚羽箭迅速递过来。
三支雕羚羽箭搭上铁胎大弓,流星般一齐飞出,第一箭射纳兰小七后心,第二箭射他胯下骏马后臀,第三箭却是射的索桥!
纳兰小七长剑出手,斩飞射向索桥的箭,随即抱着铁星霜将身子一偏,离骑腾空,躲在马腹下避开射向后心的箭。诸葛明彦的第三箭却得手了,胯下骏马悲嘶一声滚倒在地,纳兰小七挟着铁星霜去势如电,一个起落已落在吊桥上。
诸葛明彦三箭出手,又是连珠九箭!
纳兰小七长剑翻舞,剑光密不透风,七支羽箭都斜飞了出去,却听喀嚓一声,断桥被羽箭射中,自中间断为两截,悠悠荡了开去。
纳兰小七剑舞不停,踏着飘舞半空的半截飞索拼命朝对岸奔去,手臂长伸,抓向转瞬就要跌回对崖的长索。
铁星霜往下望去——涧深百丈有余,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他忽然想起那个晚上他假装失足诱纳兰小七来救,纳兰小七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那一刻说不出是哪里来的冲动,他忽然将自己的手缩了缩,当时立刻就后悔了,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昏。纳兰小七想也不想就冲下断崖,赶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腰。纳兰小七抽出照影刀插入石壁,叫人牙酸的刀石相磨声里,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就是在那时喜欢上他的吧?这个纳兰小七,和传说中的一样多情,但这样以性命相付的多情,也太过罕见。
铁星霜仰面望去——纳兰小七坚毅的脸上是沉渊般的肃静,仿佛待捕的猎手,仿佛搏击长空的雄鹰。他无所思,无所感,无所惧,只是要抱着怀里的人到山崖的对面。
烈风扑面,铁星霜仿佛不胜其烈,将脸转向纳兰小七背后。
既然纳兰望的是前面,那么后面就交给他吧,就算武功已废,就算此心如死,至少也要做点什么,才不负他千万里的追随和救护。
数声高低交错的长嘶,诸葛明彦和十八铁骑勒马崖边。将三支雕羚羽箭搭上弓弦,凝望沿荡开的长索飞掠而上的纳兰小七,诸葛明彦眼中掠过奇异的颜色,仿佛烈火焚后的死灰,仿佛千年的冻岩。
铁星霜静静地望着诸葛明彦。这两个月里,章伯给他的食物里并没有令手足虚软的药物,但武功已废的他,如何能接得住神机侯射来的箭!?
纳兰小七的手已握住即将荡回对岸的长索,在这同时,诸葛明彦手一松,三支羽箭电射而出!
羽箭破空,厉啸如鬼哭!
铁星霜望着羽箭的方向,嘴角竟然浮起一抹浅笑,身子在空中轻巧地一翻,挡在纳兰小七背后。诸葛明彦眼光一跳,如烈火破开冰岩,瞬间重新烧成火海,倏出又拔出三支羽箭,疾射而了。这世间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那三箭的快,仿佛清晨射出的第一缕阳光,当太阳破出云层的一刹,它便直达你的眼。那三箭追上当前飞出的三箭,自尾端破入,将箭杆剖开,箭头上暗含的奇异劲道与前面三箭的箭头一撞,斜斜飞了出去!
铁星霜眼中的浅笑烟一般荡开,带着刻毒的怨恨与枯寂的茫然——那是曾经将他捧在掌心如珠如宝地疼爱珍惜的义父,就算他曾将他囚禁整整两个月,就算他决绝地废去他的武功、粗暴地占有他的身子,就算他曾令他的整个世界崩塌断裂,就算他连夜追击、紧啮不放,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不忍对他下手。义父是爱他的,可这一份爱,又是多么荒唐可笑,这份爱带给他的耻辱,又是多么苦难深重!
那三箭似将诸葛明彦全身的力气都抽走,连灵魂都离了体。诸葛明彦呼吸几停,静静看着纳兰小七借力一荡,带着铁星霜如两支清羽,轻飘飘落在对崖上。
一把巨弓在诸葛明彦身侧举起,诸葛明彦手掌一压,按住春水的箭。
“侯爷!”春水委屈地叫了一声。
一缕阳光跳出地平面,射得诸葛明彦眼疼。他闭了闭眼,声音中透出说不出的疲倦之意:“你射得中吗?”
春水眼中泪光闪动,不敢说什么,咬牙偏过头去。
纳兰小七将铁星霜拥在怀里,在对崖笑道:“多谢神机侯连夜相送之情。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后会无期。”
诸葛明彦闭着眼,不出一声——他占有了铁星霜的身子,却没有办法占据他的心。堂堂的神机侯,竟然敌不过一个江湖浪荡子,敌不过一个采花贼!自信、欲望,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三箭里粉碎,连端坐马上的力气都几乎丧失。可他不能倒下,他是神机侯,无论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必须稳如泰山,做部下的表率。
崖间的风扑在他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悲怆之间,良久,诸葛明彦睁眼望天,天高得仿佛要飞去一般,白云悠悠,飘然出尘。诸葛明彦缓缓道:“我一生倥偬,从未败得这么惨。春水,你说我败在何处?”
春水不敢多嘴。诸葛明彦似乎也并不要他回答,语罢勒转马头往来路走去。
“侯爷!”春水叫道。
诸葛明彦淡淡道:“回府。”
转眼间,十八铁骑走了个精光,只剩春水一人留在崖上。纳兰小七半扶半抱着铁星霜,正往崖下走去,春水看得都要痴了。眼见他们越走越远,春水忽然回过神来,想要找一条路扑过去,只见崖高涧深,苦无去路。
春水焦灼欲狂,在断崖上来回奔跑,哭着大叫:“少爷!少爷!不要撇下我,少爷!少爷!不要撇下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什么都听你的!少爷!少爷!不要撇下我!”
纳兰小七似是回头望了望,却不做停留,只是朝春水摆了摆手,意思是叫他回去。眼看着纳兰小七将铁星霜背起来,风驰电掣般奔下崖去,春水跌坐在地,不由得痛哭出声。神机侯将他送给铁星霜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跟了铁星霜三年,今年九月便是整整十七岁了。这一生还是那么地长,可铁星霜却头也不回地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断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