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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对她怎样,我随便打发她走了。”吉斯转开目光,耸了耸肩,明显是在说谎。
“你知道吗?人偶也会伤心,她刚回来的那些晚上,做梦还叫着你的名字。”我说。
他打了个寒战,这对他来说太诡异了,他不应该觉得冷,房间里面暖气很足,因为有个正在燃烧的熔炉。
我向他走近,他下意识地后退,其实他也不应该害怕,但他却死死地盯着我的手臂:
“你……你的手……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它接上,“天气不好,它就掉下来了,放心,我没事。”
最近我手臂的关节都不太牢固,我想可能是以前为了塔薇的事与玛格烈争持的时候折伤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既然擅于制造人偶,自然可以给自己重新组合无数次。
但吉斯却像见了怪物,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吉斯,你知道吗?这个熔炉里面,装的就是塔薇。”我说。
因为她不愿意再生,所以我只好把她全部分解,熔炼,循环再用。
“她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跟你在一起。”
“更……”
“她那么爱你。就算不是人类,她也那么爱你……”
“更……你要干什么?”
我哀伤地看着这个可恶的人物,他不应该给她希望,如果当初一早拒绝她,结局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他被绊倒在床边,四肢软弱无力,但神志却异常清醒,他恐惧地瞪着我。
“吉斯,你不是喜欢这个味道吗?你就是被它吸引而来,这是塔薇对你的思念,她在呼唤你。”
他歪歪斜斜地瘫痪在床上,无法动弹,因为香气太浓了,这种极品的迷香,并不出现在坊间,它是宫廷内侍里的专用药品。
“天!不要再开玩笑了!”他大叫。
这不是玩笑。他知道,因为他看见了。
我也是一个人偶,一个人偶就算怎样渴望,也不会成为人类。
这是不公平的,我怨恨地俯视着床上的人,这个世界明明就是这样,到处充满着像他这种可耻又可憎的人类,犹如垃圾,毫无价值,却名正言顺地活得放荡形骸。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么努力,摆脱一切,欺骗自己,却连这种人也不如!
我沉默地搅动着熔炉里的胶,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变得更柔软,更光滑,适合制造完美的人体。
吉斯在后面大吼大叫,满头大汗,房间里的温度太高了,已经超出了可以承受的范围。
“很快,你就可以赎清你的罪。吉斯。”我低低地说。
“塔薇会觉得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跟你结合在一起了,你们再也不会被分开。”
“你说什么啊!更……你想对我做什么?你不可以!天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在我舀起第一勺胶逼向他的时候,他便如同失控一样尖声厉叫起来。
窗外的雨伴着隆隆的雷声,把他的呼叫全部吸收。
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也不会有人觉得惊奇,这样的惨叫,在玛格烈家的夜晚里,早被习以为常。
这一屋子的人偶,都在默默地看着。
它们将永远地守着这个秘密。
第二天仍然没有阳光。
昨夜的雨一路延续,并没有停。
我的主人回来了。他就坐在平时喜欢的那个座位上,休闲地等着与我一起共进早餐。
其实他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就在这屋子里,不过某些时候,他会暂时性地“消失”,我们的默契一向保持得无懈可击,他从不过问我夜里做过什么事,反正他都知道。
其实也不必觉得意外,有什么样的人偶,就会有什么样的主人,或许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更,你今天精神多了。”他说,嘴边带着似是而非的笑。
我用餐巾拭一拭嘴边,侍从送上清水,我随便洗了洗手,擦干。
他看了看我手指上沾到的胶,喝了一口酒:“你昨晚开心吗?”
我没作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一般人可以轻易把上面沾到的胶洗掉,但我不一样,我的皮肤对这种胶质异常敏感,一但沾上,要花比常人多几倍的时间去清理。
有人从楼梯上慢慢地走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生恐踩点错误一般。
这个男人神兮兮的,因为昨晚受惊过度。我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便和他打了声招呼:
“早晨,吉斯。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餐?”
吉斯下意识地倒退,贴到了梯边,还格格地打着冷战。
我没有理他,继续低头看我的手指。我用小刀轻轻地刮着上面的痕迹,但效果并不太好。
玛格烈好奇地盯着吉斯,他并不是不认得这个人,他只是对他居然还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感到奇怪而已。
看来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吉斯,真抱歉,”玛格烈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昨晚的雨下得真大。对了,你的眼睛有点红,似乎没睡好,是不是在这里住不惯?”
“不……我没事……没事……”他结巴地说着,不但眼睛出了问题,连声音也沙哑了。
这也难怪,那样地惊叫了一整晚,再好的声线也要坏掉。
我放下刀子,再次看向吉斯的时候,他倒吸了口气,向后退去。
“吉斯昨晚一定是作了恶梦。”我笑着说:“你瞧他的样子,还在梦游中。”
玛格烈半开玩笑地哈哈笑着,吉斯害怕地看着我们。
“那是个什么样的恶梦?吉斯都快吓坏了,真可怜。”玛格烈吩咐着身旁的佣人:“快带客人到帐房去兑了票子,差一辆我们的马车送他回去吧,他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遣走了吉斯之后,玛格烈望向我:“我还以为我们家里要增加人数,不过看来你的要求跟以前又不一样了。”
他又看了看我的手,问:“你的新作品呢?在哪里?”
“后院的垃圾场里。”我说。
“为什么,你对自己做的人偶都不满意。”
“我不可能再做出满意的人偶。”
“因为你介意?更,你应该赶快忘记塔薇。”
“为什么我要忘记?她是我手中最满意的人偶。”
他推开椅子,向我走过来。
“你才是最完美的,更,你已经无限地接近人类。”他一手按在椅背上,俯过身来,他握起我的手指:
“你看,你的身体比它们都要灵活,你的思考比它们都要深。”
一个会思考的人偶不是完美的,我淡淡地想着,他们只会让人觉得恐怖。
像吉斯。如果我只得塔薇那种程度,他也不会吓得逃跑了。
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转向他:“你会觉得我完美,不过因为我是你做出来的东西,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形师。”
他也低低地笑了:“随你怎样说,更。你应该可以理解,你是我亲手完成的作品,我对你的迷恋,就如你对塔薇一样。”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那种感觉。
塔薇一直渴望成为人类。可是她却满怀绝望地把自己拆散了。
我也一直渴望成为人类。但我不会选择她的路。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更。玛格烈就像在对我施展那晚的魔术一般,在我背后柔柔细语。
他戴着手套的手蒙上了我的眼。
到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到了晚上。
中间的时间哪里去了呢?我常常疑惑,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天,都只有夜晚。
我在我的房间里流连。
那个不会降温的熔炉,日夜燃烧,里面有稠一般密的胶。
风打在窗格上,呜呜地响,那是从湖边吹过来的风,无论晴天还是雨天,风吹过来的声音总是呜呜的像在哭泣,那样伤心,那样不甘。
今晚的雨又大了。
我打开窗子,香气从我的窗子里飘到外面,渗进夜色,徐徐渲染,慢慢侵蚀。
今晚的月亮真圆,我仰着头,迷茫地看着,下雨天里会出现月亮是不合理的,这一定是个预示。
或许我该干点什么,那么,干点什么好呢?
我环视着屋内。拿起了放在工具台上一把纯银的挫。
我知道人形师的房间在哪里。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夜里,他在那里赐予我生命。
从这里,到那里,每次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这条走廊很神秘,像凭空多出来似的,没有灯,却有很多窗。
窗子一整排地直伸到底,与走廊融为一体,没入黑暗。
外面是沙沙的雨,一直在下个不停。
我赤着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息。
银色的光茫划过挫的背面,映在墙上,隐约跳闪,随着我的脚步前进。
人形师并不在他的房间里。他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我。
这一晚,他出奇地戴着当年那个神秘的面具,对我微笑。
我是他的人偶,他总比我快一步,知道我要做什么。
今晚是个转折点,我要改写我的命运。
“你终于来了,更。你要行动了吗?你是否要杀了我。”他问。
人形师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他只有消失了,我才可以真正代替他。
空气中仿佛又可以闻到淡淡的胶质香味,不过这种香味,对他来说当然不会有效。
他充满期待,迎向我。
“来吧,做你想做的事,更。”他说。
我看了看手中的银挫,它会是一柄很好的凶器,优美,凌利,只要把它插入他的胸膛,再抽出来,一切便完成了。
多么简单,要置一个人于死地,多么简单。
“你有自信可以杀死我吗?更。”他说:“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可以像塔薇一样,假装自己是个人类,自由地活下去。”
我握紧手中的银挫,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一点也不退缩,说:
“更,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
我已经靠到他的身边,他握起我的手,指向自己的心脏:“每一次你拿起这把挫,我就特别期待。”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进他的眼。
“你希望被我杀死吗?玛格烈。”我和平地问。
“更,你是否已经忘记,当年我送给你的礼物。”
“不,我没有忘记。”我说。细长的挫尖已经抵上他的胸口:“所以我要来实现你的愿望,我要代替你。”
我要变成,真正的人形师。
昨晚,我杀了一个人。
一个人形师,他死在长长的走廊上,心脏里还插着一把银色的挫。
佣人们在清早把他的尸体清理掉,然后把那条走廊封闭。
就像以往许许多多个不寻常的夜里,发生着许许多多不寻常的事,在这个屋子里面,无人理会。
我每天醒来,床边依然围满了人偶。
它们如常服侍我更衣,梳洗,护理身体。
我继承了玛格烈的一切:他的收藏,他的屋子,他的财产,他的名誉和地位,玛格烈名下的所有物,现在归我所有。
当然,也包括他某方面特殊的能力。
我享受着豪华的生活,享受着无耻的奢靡,享受着自由。
日子如常地过去,我一个人住在这座巨大的房子里,寂寞又无聊。
我开始怀念我的人偶。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再做出满意的人偶呢?我想着,或许我该试试别的方法。
我很有耐心,夜夜坐在炉边,烧着特制的胶。
我要再做一个人偶,一个,跟以往所有风格都不相同的人偶。
我花了三百个夜晚,终于把它完成。
这孩子有着温柔的轮廓,和一双紧紧闭着,美丽的眼睛。
因为他有一张如天使般温驯纯真的脸,像极了当年玛格烈手中的某个人偶,于是,我就给他起了名字,我叫他:更。
他将会在我手中得到生命,我会爱他,一如以往。
在为他创生的那个夜晚,我坐在他的床边。深情地看着他。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我美丽的人偶很快就会醒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