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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群人,共患难共贫贱,他们对我不离不弃。
我有些手足无措,低头在衣服里摸摸,把一块玉璧摸出来,递给尘尘:“那个房子,要是住的不方便,就去帝都西面落霞山庄,那是我幼时我亲生爹爹给我置的産业,一直空著,你们在那里住,绝没人敢来欺负你们的。吃的用的,也不用费心张罗。”
尘尘接过那块玉,还没有说话,嘤嘤泣泣的有人哭了起来:“静静,我们舍不得你啊。你要自己多保重的。没有我们陪你,你晚上也要好好睡觉,不要到处梦游了知道不知道……”
我摸摸鼻子,安慰小叶子:“没关系,神殿里也会有人陪我的,就算没有你们陪得这麽周到,也不会一点都不照应我。再说,我爹爹也说了,你们可以时时去看我。你们要多当心,帝都的人……都挺势力的,你们要是受了欺负,拿这块玉去找我爹爹平舟……”
“我们不要找别人,我们不要和你分开啊!”小风风一头扎进我怀里:“你干嘛要回来这里啊,这里有什麽好的?千里迢迢就爲了回来坐牢麽?”
我扎著手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尘尘看看我,我以爲他最後会说句什麽话的。
可是,他什麽也没有说。
只是沈默地把小风风拉开一边。
我一步三回头,看老婆们个个都面露凄惶之色。
十年。
十年中,会发生多少事。
“你们要保重,记得有事一定要去找我爹爹。”我扶著门边回头说。
尘尘只是点了点头。
二哥站在院中,一树新绿,他身上的银龙墨黑斗篷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鲜明。我咬了一下嘴唇,向他走过去。
他却没回头看我,指著枝头的嫩芽说道:“绿叶已萌,想必红花不远。”
我不知道说什麽,应了一声:“一定是繁华满枝。”
二哥回过头来,秀眉凤目,微微一笑:“走吧。”
他伸出手来,纤秀的手指在阳光下有淡淡的融融的光。
我伸手去和他相握。
不敢用力。
他握住了我,手却紧了一紧。
浑浑噩噩,我都不知道是怎麽出的驿馆。
老婆们尽管舍不得我,却没有一个追出门来的。
我却忍不住回头。已经上了车,放了下车帘,车轮向前动,我打起车窗帷向回看。
驿馆门口空落落的,并没有人。
有些怅然若失的回过头来。
二哥的手抚在一卷书册的封皮上,轻轻捻捻页角,没有要翻开看的意思。
我觉得喉咙发干:“现在……就去神殿麽?”
二哥温言道:“你不用怕,就当是住家里一样,只是不得随意出门。想做什麽事,都只管做,不妨事的。”
我点点头:“现在的祭神……还是休禾大人麽?”
这个人当初咬牙切齿要把我严办了的,现在会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哥一笑:“不是。”
我问道:“换了人?”
问过了才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既然不是他一定就是换了人的。应该直接问是换了谁的。
二哥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象是扇子一样遮住了翦水双眸:“第二十二任祭神,是我。”
我悚然一惊,背上窜过一阵子不知道是烫是冰,麻酥酥的极无力的感觉。
二哥擡起头来,微微一笑:“哥哥会好好照应你,静静也要听话。”
和二哥……共居在神殿里……十年?
………………………………………………………………
车子平稳的停下。有人来掀车帘。
我看看二哥,他沈稳的微笑。
扶著车辕跳下车来,然後二哥才拾阶而下,向一边侍立的人道:“三公子的东西,都搬过来了麽?”
那人躬身道:“回殿下,尽数搬好了,只是摆放方位,还是要三公子看一看才好定。”
我茫然的任哥哥牵著我向神殿里面走。
神殿是全新的,每一块石,每一方砖都与从前不一样。
云石砌得平平整整,长长的象一条玉的带子,一直向神殿的深处蔓延。
看著被浓绿掩映,时隐时现的这条路,我突然想起哥哥一直牵著我的手,当著所有人的面。
他是祭神,我是要来被拘禁的带罪之身。
这样子不避嫌疑,让人看到了,会说他的闲话吧。
哥哥步履不疾不徐,我垂著头,忽然停了下脚,顺势把手抽了回来。
哥哥回头看我:“怎麽了静静?”
我蹲下身,手摸著靴子:“鞋带松了。”
把并没有松开的系绳又紧了紧,哥哥仍然站在原处等我。
其实……虽然分别的时间久,可是,看哥哥的姿态,我却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他在等著我再握他手,然後一起走。
我把手向後缩了下:“刚摸过鞋,脏。”
这算是个最好最自然的借口了。
哥哥不计较从前,也不看重现在的名声。
我却不能不替他著想。
很久之前,有人说,你光说你喜欢他,要和他在一起。你倒底是有没有替他想过?你只说你和他在一起快乐,他和你在一起是不是也快乐?倘或他离开了你才更是快乐,你能不能自己走开,让他去得到快乐呢?
那一句话,象是当头棒喝。
从小到大的我,都心安理得享受家人的爱护哥哥的宠溺。
我从来没有问过,哥哥他到底想要什麽,想成爲什麽样的人,想过什麽样的生活,和什麽人在一起最快乐。
我只想著自己。
只想自己快乐,自己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不能失去哥哥……
後来,还对他做了那样过份的事……
哥哥一笑,却依然把我手拉起来握住:“好了,小静静什麽时候这麽狷介了。”
我懵了。
哥哥究竟知道不知道让人看到他这样包庇护短,对他的名声不好啊。
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任他牵著向前走。
20
小湖上的停步居依旧安详,只是长桥上人来人往,搬运箱笼木器。
我眨眨眼。
看来这十年是真的要在这里住著了,爹爹他们把我原来玉莲阁里的东西全都给搬来了。
哥哥停下来看了一眼,柔声说:“现在正收拾,住不得人。先住偏殿,明天收拾好了你再过来。”
我点点头,跟著哥哥绕过湖堤向里走。
和风吹卷著长长的柳条翻飞,绿丝如织。
我伸手去拨开挡住前路的柳枝,哥哥也擡手,大风吹得柳縧乱卷,绕在他的臂上。我很自然的伸手去代他拂开。
哥哥转过脸来微微一笑。
心绪和以前不同。
从前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哥哥对我温柔,对我关切,对我呵护,爲了我不惜把元珠释出来给我续命。
现在却知道,这世上,一般的兄长对待幼弟,决无这般好。而我居然以爲这一切都是我应有的。
其实,没有谁天生该对谁好。即使是血亲兄弟。
不要说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就算是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微笑,我也觉得十分珍贵。
这条生满了垂柳树的长堤走过了无数次,可是没有一次,我这样小心翼翼。
每一抹绿,每一丝风,都弥足珍贵。
因爲知道一切都十分值得珍惜,所以加倍的认真。
已经到了正午,在小厅里,侍从摆饭,圆桌边只坐了我和哥哥。
我有些奇怪:“记得以前是张长桌。”
哥哥淡然说:“烧掉了。这张是新的。”
这张也并不显得新了,起码不是这一两年的木器。
不知道是从哪里搬来的吧。
上面的边棱已经圆滑生光,油油润润的晶亮,有点老旧的温情。
饭菜简单也精致,哥哥的一贯口味。
差不多七分饱了,呈上来一只钵,揭开盖子是浓浓的香气。汤汁是琥珀一样,明亮沈郁,既漂亮又诱人。
我吸吸鼻子,哥哥的银箸敲敲钵子的边:“鹿脯蒸核桃,趁热吃。”他吩咐:“给三公子斟酒来。”
我有些迟疑,哥哥挟了一挟菜递到了嘴边:“尝尝。”
却之不恭。
想替他保持个公正严明的形象,可是哥哥自己不合作。
旁边侍立的人倒都是目不斜视。
好吧。
哥哥和辉月爹爹平舟爹爹十分相象的一点就是御下有方。他手下用的人,都知道什麽该说什麽不该说。出去後不会扯开嗓子宣传,说祭神大人和带罪关禁的小弟亲热非常公私不分。
张嘴把肉咬进去。哥哥微微笑著:“好吃吗?有次进膳我看到这菜,想著你喜欢,所以今天吩咐再做一回。”
我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说:“好香。”
“多吃些。”哥哥笑。
玉壶端上来,哥哥倒了一小杯给我递过来。我把嘴里的菜咽下去,然後张嘴喝酒。
说出去,这关禁如此舒服,好吃好喝有酒有肉,还不气坏了那一帮顽固的老头子。
哥哥……是真的不气我了麽?
当时他那样的恼怒,从来没有看过他那样的……
突然想起时过境迁这个词。
我和哥哥,还有没有可能……
我不奢求太多,真的!
我不奢求其他的,只要,能常常见到哥哥,能和他,平和的相处,我再没有别的想往。
两个人离得很近,我说话的声音也放小了:“哥哥不吃吗?”
他笑:“我几时喜欢核桃了。”
那这菜纯是给我做的。
“那,一起喝一杯。”我给他的小杯里也斟上酒:“我们这麽多年没见了。重逢喝一杯,也算是添点喜气。”
哥哥温柔地说:“好。”
手有些抖,酒洒了几滴在手指上。
和哥哥碰杯,“叮”的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停了一停,并没有立刻移杯就口。
哥哥也没有动。
有些说不出来的慌乱,莫名的。
其实我慌些什麽呢?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安分的听话的弟弟了麽?
擡头,视线不敢直视,有些飘忽。
可是却在寂静中,与哥哥的目光相遇。
他的眼波漫漫如水,温柔深邃象是深潭一般。
手哆嗦了一下,一杯酒几乎有半杯都泼了出来。
哥哥无声的轻笑,仰头喝了他那杯酒。
我垂下眼帘,然後喝干了自己这已经泼洒了的半杯。
完全不知酒味。
用过午饭,哥哥有正事做,我去湖心看屋子是不是已经收拾好。
那些人作工分外仔细,正在精心的挂纱帷贴窗子。看我去了,一溜儿站好,请我指点怎麽摆排。
我有些闷,摇摇手随他们便。
好长时间没有领受家里这种作风派头,一时还真的习惯不来。
我在那里他们不自在我更不自在,不如我出来大家都自在的好。
有小侍亦步亦趋。虽然我在这里是应该被管束的罪人,可是看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我一点被看管的感觉都找不到。
除了不能出神殿的大门,我根本就象是回到了从前,在家中那种感觉。
那时候觉得一切理所当然,现在看我从前过的那种生活真是幸福的完美无暇。
午後阳光很烈,身上居然出了许多汗。
转了一圈还是回了偏殿。
和玉莲阁差不多,偏殿左手转就是浴池。
我遣退侍儿,自己宽衣步下水中。
略温的池水,也不象以前夸张,必定滴入香精再洒花瓣。
那待遇只适合招待不通世务的孩子和娇女。
掬起一捧水,觉得有些好笑。
有次和小袖子聊天,偶然提起有人洗浴是这个作派。他骇笑不已象听天书,从不认爲世上真有其事。
我当然没告诉他,那种沐浴方式我一直保持到离家出走时爲止,足足洗了百年有余。
那时候的事,想来恍如隔世。
长得肥白圆润似粉色小猪,嗜吃嗜睡,只关心美食和今天的玩乐,天天早上要哥哥爹爹们唤起床,穿衣裳,香面颊,在人手中抱来抱去。
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水滴从身上一滴滴的蜿蜒而下,再无声的没入池中。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我生在帝都,也长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