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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混迹在人群中,心中都不免擂动如鼓。关成章小声对身边的严志新和贾清说:“今天不比往常,是鱼村的大日子,这一个个都跟中邪似的。一旦搅了场破了气氛,咱们指不定会被他们怎麼样,没准儿活活打死都有可能。你们要答应我,等会儿不管发生了什麼,听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绝对要稳住气,不能发出任何动静。”
严志新拍拍胸脯:“成哥,放心,这点儿定力我还是有的。”说完把一旁的贾清搂得更紧了些。
26 血肉之花
等众人站定,排头一行十余人也各自到了位。金根银根将盛著衣物的托器摆进石亭,端著一干祭祀用品尾随梅爷慢慢踏步上了石塔。塔下几百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拾级而上的三个雪白背影,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梅爷和王家两兄弟终於到了顶。祭台正中摆了块方正的大青石,磨得平整光滑,高度齐腰,宽度足可容四人并排而躺。金根银根将香炉摆在正中,玉碗、水缸、火盆、匕首等一字排开放在青石一侧,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垂肩颔首,规规矩矩站在石床两头。
梅爷点了三柱极长的香,平举齐眉,缓缓插进香炉。
这时阿强已经提著一面铜锣站在了石塔前的空地上,恰好与水渠、石亭、祭台连成一线。他不紧不慢抬起右手,当的一声,木槌正中锣心,余音不绝,带动得周遭空气都一起嗡嗡颤抖。
阿强清朗地念唱道:“濯污体,著襦裳。”
於是以秋儿和薛逸卿为首的十四个美貌少男少女慢慢走进石亭,又慢慢把衣服脱了,一边脱嘴裏一边念:“干凉有鱼,洵美且武,彼水清兮,濯以见汝。”
清冷的月光下,十四具白璧无瑕的胴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闪著雾气缭绕的浮光,竟然不带一丝情Se,只让人觉得洁净如同幽兰。
关成章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因为他看见秋儿背上也纹著一条硕大的青色盘龙,和阿强背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龙头冲著相反的方向。
十四个少男少女陆续下到池底,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沐浴起来。那池水并不深,刚好没胸,清澈得能看见池底金灿灿的沙子。
净身完毕,十四人又走上石亭,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开始穿衣。先前的白衫已经被人取走,地上放著的是金根银根拿来的那堆奇怪服饰。一抖开,关成章才发现那竟然是汉朝人跳舞时穿的长袖舞衣。
汉朝继承了楚国文化,讲求飘逸灵动,那些舞衣皆是宽袖束腰,长摆拽地,宽大的袖口齐腕而断,再由腕内延伸出一段窄长袖。这群孩子本来就容姿秀美、身段窈窕,穿上薄如轻纱的舞衣更是像天外飞仙,美不可言。三个人一时都看呆了,以为自己误闯了瑶池仙境。那些舞衣也都是白的,一片素辉,硬是连月光也被他们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薛逸卿的舞衣样式颜色略有不同,整个下半身的长摆上镶了密密麻麻的亮片,青中泛绿,绿中又流转著金银两色,不论怎麼看都像是那天惨遭毒手的两条人鱼身上的鱼鳞。也不知用了多少片,一圈挨一圈直拖到摆底,如长长的流水一般倾泻而下,乍一看就像一条带著生命力的、美丽的鱼尾。
秋儿的舞衣没什麼特别之处,只是略微华美,白底上绣著盘花丝线,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穿完衣服,少男们把头发束起,戴上冠帽。头发不够长的就用一条黑绸缠住碎发,同样戴上冠巾。少女们则是绾了发髻,在其上插了珠花、步摇等装饰物。然后众人都穿上特质舞鞋。干完这些,他们又从地上拾起一些黑木小盒,各自盘坐在地,仔细画起妆来。
所谓化妆,也就是在脸上涂一层光滑莹白的铅华,用青黑色颜料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弯如柳叶,接著在唇上涂一抹鲜红的口脂,最后咬破指尖,在眉心处点一珠艳丽的血印。
严志新和贾清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只觉得眼前场景说不出的华丽,却又说不出的诡异和哀伤。贾清想起那首童谣中有这麼一句:“滴血额,点绛唇,桃开又是一年春”。这其中似乎饱含了一种怅惘的创痛,说不清道不明。
除了薛逸卿,其他孩子不论男女都画了妆,薛逸卿则小心翼翼戴上一顶青铜铸的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面具是个壮年男人的形象,眉若飞焰,目若豹狼,直鼻薄唇,野生动物一般的下颌刚硬如磐石,耳鬓如剑戟,头上生两角,气质冷酷而彪悍。
关成章倒吸一口冷气,小声说:“这是蚩尤啊……”
话音刚落,贾清就啊地低叫了一声,瞪大眼指著右边说不出话。
那条笔直的水渠裏泛起一串雪白的沫浪,一条长长的莹蓝色光带从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乍然出现,顺著渠水缓缓飘来,宛如九天之上的绚烂银河,撒出满眼星光,流金溢彩。
再仔细一看,那原来并不是光带,而是一条条人鱼头尾相接排成的长队。
直到过了很多年,贾清和严志新偶尔仍会想起这一晚发生的事情,想起这伴著贾清轻声叫喊的惊鸿一瞥。在他们余下的一生中,无论怎样妩媚的夜晚,都再也没见过这麼美的星河。这是一种极致的、催人泪下的美。之后的事情他们记得更清楚,因为那是美丽活生生破碎在他们面前的瞬间,画面永远定格,再也忘不了。
男人筋肉纠结的强健胴体仿佛裹著黑丝绒的钢铁,长长的蓝色鱼尾又像柔滑的水,一半猎豹,一半海洋,两种巨大反差融成了上帝手中最奢侈的奇迹、最完美的杰作。渠水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古铜色油亮的皮肤,抚过雄狮般的腰肢,抚过半身金鳞,抚过比海水还蓝的尾鳍。
刹那间,贾清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他总觉得童话中的美人鱼太娇太秀丽,柔若无骨,同他的理想相差甚远。现在终於明白了,眼前这一条条破水而来、浑身散发著耀眼雄性激素的男人鱼才是他真正的憧憬,是他夜夜做不全的梦。
如果贾清没有被美景迷失视线,如果他再仔细些,就能发现那些男人鱼的双眼都是空洞的,再挖掘深一点,就能发现他们眼底藏著恐惧和绝望。
男人鱼一条接一条,足有百来只,他们慢慢游进水潭裏,绕著中央的石亭起伏泅游,一时间整个池面流萤飞舞、灿若星河。
这时又是一声锣响,阿强念道:“舞清歌,悼旧人。”
秋儿和薛逸卿站在亭中央,执手对望,脉脉含情。贾清总觉得秋儿眼中满满的柔情不是给薛逸卿的,而是正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秋儿的脸在寂寞薄凉的汉妆下倾国倾城。
十二人盘膝坐在一边,面前放著早就摆好的乐器,一个击掌就开始演奏。一琴一瑟一萧一笙,其余人以掌合拍,哼唱著含蓄缓慢的琴歌。在这寂静的海边之夜裏听起来,缠绵悱恻,如泣如诉。
秋儿和薛逸卿身形动了动,广袖轻舒,慢慢开始跳舞了,薛逸卿的舞姿更矫健淩厉些,配合著他的面具,十分协调。
这是汉代有名的“长袖舞”,又叫“翘袖折腰舞”,顾名思义,舞的就是那两条如水的长袖和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正所谓袅袅长袖、细腰欲折,要求舞人练就一身绕身若环的柔功。
两人飞袖对舞,之间隔著若即若离一段距离,细浪般的两双长袖如同两缕轻烟,丝丝交缠,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和愁绪,又像无形的阻隔和牵绊。舞步那麼慢那麼哀伤,又那麼淩空飘逸,如行云流水,曼妙灵动,千姿百态。恰应了一句“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
他们一边舞,一边踏著拍子轻轻唱起来:“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诗关成章挺熟悉的,讲的是男女期盼两情能够长久。如今换成了两个男人不说,其中一人似乎还扮演著华夏三大始祖之一的蚩尤,并且下身穿著鱼装,做人鱼之态,不能不说蹊跷异常。没准儿掩藏在代代相传的历史故事背后的,是另一些从不为人知的隐情。只是不知道离开村子之前还有没有机会揭开这些秘密了。关成章想到这裏,重重叹了口气。
这支舞显然是在缅怀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两个主人公爱得深,爱得悲切,爱得绝望。想不到阴森恐怖的鱼村中竟然有这麼一个浪漫传说,许多年前,这裏应该是个秀丽宁静的小镇吧。后来到底发生过什麼呢?
这时伴唱的十二人撤了器乐,立刻有几个身板儿壮实点的村民抬上来四个盘、三个鼓,整齐列成一排。盘是木头做的,椭圆形,鼓稍高於盘,直径约三十多厘米。十二个漂亮的孩子站在上面,应著双脚点出的鼓拍跳起汉代“七盘舞”。这种舞要求舞者在盘与鼓上纵横腾踏、屈身折体、翻扑倒立,表演各种舞姿,同时在盘和鼓上踏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一时间满眼乱蝶飞舞、百鸟朝鸣,罗衣从风,长袖交横。正是“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亭中舞众与池内人鱼交相辉映,翩若惊鸿。
如果扒开木头一样的观众和背后那座阴森的古祭塔不算,混迹在人群中的三人还真以为自己梦回了楚汉,在穷奢极侈的皇宫中赏一出莺歌燕舞。
十二点到了,月亮升至天顶,俯瞰苍莽大地。梅爷面前香炉中的三柱长香燃到了底,只剩三个灰白小点。阿强当地一敲铜锣:“时辰到,开坛上供——————”清亮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心肝尖儿都在颤。
乌压压的人群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向祭塔涌去,排成长队慢慢登上一级一级石阶。三人处在队伍前端,抬头一看,倾斜向上的青石阶在暗夜中长得望不到头,活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阴路。
一直爬到顶,最头端的村民在比祭台略低一级的台阶上站成一圈,其后的排入下一级,以此类推,不一会儿,整个锥形大祭塔上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脸皆冲内,带著虔诚的狂喜仰视最高点的祭台。
贾、严、关三人离祭台很近,隔著浅浅两排人头,可以清楚看见梅爷烛火下阴森的脸。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祭塔后面还有另一条水渠连著底部石阶,冲西方笔直延伸进夜色中,也不知那头到底是啥。
关成章心裏咯登一下:只怕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吧。
四周静的可怕,似乎连涛声也消遁了。
梅爷又点起三柱香插进香炉,慢慢从雪白长衫的右衽裏掏出一张黄|色祭文,仰首对天,抑扬顿挫念起来。冗长的一篇文,全是之乎者也、兮来兮去的,贾清和严志新半句都没听懂,只隐隐约约辨出数个“漮”字,大约是他们的神吧。要不是被四周严肃压抑的气氛顶著,没准儿他们早就流哈喇子睡著了。
梅爷念完祭文,拿起一旁刃口雪亮的匕首压著中指割下去,在黄纸上下左右各滴一滴血,然后就著供香的星火将它点燃,扔进火盆裏。
飞窜的火苗下,那把染血的匕首闪著摄人的红光,直照得人从头凉到脚。
当!锣鼓又响了,这响比刚才的任何一响都揪心,听在耳裏只觉得毛发倒竖。
阿强仍然站在原地,老僧入定,嘴裏念道:“入供————————”石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