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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 梨园惊梦-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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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带着浓重硝烟味儿的身体,顾惜朝的大脑猛然间全部空白。
他感觉自己滴溜溜地转了个圈,然后看见眼前一双深如龙潭的眼睛,带着直面死亡的力量。

“轰——”一声,此刻窗外升腾起巨大的烟火,绚烂至极的星火平地而起,在城市上空飞舞、盘旋、绘之不去。
房中相拥的二人随着烟火的起起落落,脸上亦明明暗暗,光影斑斓。

七年前的北平,他曾为他亲手导演了一场元宵节的烟火盛筵。如今经历了两场战争,变了天,坍塌了信仰,两人俱已是一身沧桑,却又兜兜转转回到了这一点。
两两相望间,顾惜朝抽出台面上的剔骨刀,递到戚少商的手中,却被推开。再递,再推。

没有言语,他们在一个眼神中,就明白了对方想干什么。
——你干什么,你明明知道外面有埋伏,还来干什么。
——你想让我挟持你作人质是不是。不,没用了,逃了这么久,我已不想再逃。况且,我不能连累你。
——你回来这里只为再看我一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想你死……挟持我!
——你不明白么,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戚少商决然不能在一个军队不是属于国家而是属于政党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我不管,我不想你死,就这么简单。决不让你死,我发誓。
………………
………
眼神的交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巨大的烟火升空声掩盖了破门而入的声响,早已包围了房子的警察从各个方向涌出来。
刹那间顾惜朝感到一股强大的推力作用在他握刀的右手上,他挣不开,亮闪闪的刀锋划过眼前人的身体,那人微笑着,用嘴型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再,见,惜,朝。”

再见,惜朝。
或者不再相见。

脑后一阵钝痛袭来,世界从此黑暗。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隔壁阿婆和她的崇明外甥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见他醒了,那看上去愣愣的农村青年忙激动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口中道:“顾惜朝同志,您真……您真……勇敢,我要向你学习!”

顾惜朝一愣,随即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刀锋上淋着他的血。不知道他后来还跟警察说了些什么,戚少商在被抓前一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他,让他成功洗底。
少商,原来你回来的目的竟是为此。知道人们知道我曾经和你、和清田黑木他们有来往,怕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委屈是吗?
现在,我怕是已经成了力擒国民党反动派的勇士了罢,说不定过几天还会有鲜红的锦旗送上门来。
这疯狂的世界。

“那个,国民党……死了?”
“没有。对敌人要毫不留情,决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那青年义愤填膺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他招是不招!”

顾惜朝暗地里握紧了拳。
——很好,只要没死,就有机会。

然而,这偌大的上海,人海茫茫,举目无亲,他能怎样?
略思忖了片刻,顾惜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杨经理,那个批准我可以一直唱喜欢的折子戏的领导,是谁?”
“顾先生,你还不晓得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许向阳许副主任啊!”

半小时后,顾惜朝已经坐在了一间宽大而朴素的办公室里。
桌上摆着掉了瓷的搪瓷水缸,椅背上搭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脸盆架上方晾着的毛巾中间有一大块黄渍……
顾惜朝正在猜想这许向阳究竟是何许人物,便听得外间一声大笑:“顾老板,顾惜朝,好久不见!”一副正宗的京片子。
门咔嗒一响,一个苍黑脸色、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慢慢走过来,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只是袖口手肘处都磨得泛了白,一副典型的共产党形象。只是左腿跛了,身体摇晃得厉害。

顾惜朝寻思着自己曾几何时见过这个许向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见那许副主任往桌后一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顾惜朝一番,方道:“怎么,顾老板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咱了?”

顾惜朝被那种带着探究和猥亵的目光盯得怒火丛生,却想着不能开罪此人,忍气道:“惜朝不敢。”

“哈哈!”那许向阳一下站起来,拖着跛腿凑到顾惜朝脸前,“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呢,小,朝!”

腥热酸臭的口气吐在脸上,顾惜朝一阵作呕,却讶异了。
——小朝。这样叫他的,只有他娘和出道之前长生班的师兄弟。那眼前这个跛腿的男人是?
“你是……”

“没错,我就是小六子,15年前被你踢断了腿的小六子!”男人一把扯起左腿裤管,那腿瘸了,比右边短了一截,鞋子下面得用一大截木头垫着。


原来许向阳就是小六子。
当年长生班里那个被他踹断了腿的小武生,那个后来被送到码头上做苦工的码头工人小六子,如今摇身一变,俨然成了革命的急先锋。
他现在叫许向阳,一颗红心向太阳。
果然,他是真的翻身作主人了。

顾惜朝怎么也没想到许主任竟是当年的小六子,他唯有苦笑。
苦笑中一阵掌风袭来,左脸一阵热辣辣的痛,随即两掌,三掌,脸上,身上,俱是生生的痛。
那小六子打红了眼:“我叫你唱叫你唱!如今我让你唱你才能唱,我不让你唱看你还怎么唱!”
用脚踢着:“让你尝尝老子做苦工被人欺的滋味!”
疯狂地手脚并用,撕扯着,又抓挠着抚摩着他的身体。

顾惜朝衣服被撕开了,倒在地上。
出了长生班大院后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黑木清田的时代没有,国民党的时代也没有。然而共产党来了,人民当家作主了,他却被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往死里抚摩。

许副主任仍然打着。顾惜朝却没有还手,他做了一件令许向阳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笑了。由下至上地,对着他的脸,笑。
不是顾惜朝的那种清清淡淡的笑,是台上小旦妩媚到及至的笑。这种笑,连戚少商都没见过。
他的衣服破败着,衣领被拉开了,露出铮铮锁骨嶙峋,脸上的笑却是极诱惑极暧昧的。

许副主任呼吸一滞,手中动作停下来,就听得顾惜朝换了京戏的花腔道:“哎呀呀~~六师哥呀~如是心急慌忙作甚麽~~~~~”
“………………”这一刻许副主任成了小六子,一愣,跌坐到地上。

随即顾惜朝主动凑上来:“想要我,恩?”
小六子只觉得体内一团从15年前就开始烧的火呼啦啦开始蔓延,他一把欺身而上,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便要顶人。
下一刻顾惜朝妩媚至极的脸一下子变得森冷无情,一脚踹开了小六子。
15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个小六子还有人记得么,第五章里提到过,汗)

“你干什么!”小六子倒在地上捂着跛腿道。

“你没这个资格。”顾惜朝理了理衣襟,“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是不是。”小六子体内的许副主任又回来了,“当年在北平你跟那小子传得沸沸扬扬,只有傻比的上海人才会相信你会帮政府抓他。”
——从码头苦工小六子到许向阳许副主任,他不是无能的傀儡。
盯着顾惜朝睫毛微颤的侧脸半晌,许向阳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今天下午,码头上有艘船会开到金门附近,然后蒋介石那边会有人来接。”

“他怎么出来。”

“我自有安排。”

“我怎么相信你。”

“随你的便。”许向阳笑了,他看着这个13岁那年就害惨了他,却永远让他难以深恨的男子,这一局的所有筹码都在他手里,他终将赢得他的身体,“否则按计划明天会在本地直接公审他。”
………………
………

“好,我相信你。”除了相信这个许向阳,他别无选择,“不过,我要再看看他。”
“没问题。”


隔着两道铁栅栏,顾惜朝看到了戚少商,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
那男人中了枪,昏迷着,平日英俊里带着沧桑的脸此刻竟显得有些孩童的稚气。
顾惜朝静静看了他两分钟,然后轻轻做了个口型,再见,少商。


旁边许向阳轻声吩咐亲信半小时后提这个囚犯出狱,送到码头。
半小时后,顾惜朝跟着拿着枪的许向阳到了他家。

再是什么副主任的身份也改变不了当年长生班小六子的本质,门一关,他便心急火燎地凑上前来。
“等等。”顾惜朝推开他,“许主任,你喜欢听我唱戏?”
“没错。”
“那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是哪一折?”
“当属《游园》《惊梦》罢。”
“你错了。”顾惜朝轻轻一笑,“我最擅长的,其实是这一出。”

清水脸无妆,款款捏指唱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曼奏一曲夜深沉,原来他最擅长的,竟是这一出《霸王别姬》。

“大王啊!
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
也罢!
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喂呀!
以报深恩也!”
——开往金门的船,应该快离航了。他总是在唱,在他婚礼上唱,在他离开的时候唱,唱这样的死亡之曲。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他们都是君王,然而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所以不如离去了罢。

“快将宝剑与妾妃!”
——墙上那明晃晃的是什么?恰恰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拿下来拔剑而出:寒光闪闪,果然一把上古名兵。

“哎,顾惜朝,万万不可!那可是真家伙,上古传下来唤曰逆水寒的!”许主任提醒道。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
罢!”
——一剑寒光划过,喷薄而出的鲜血如瀑般蜿蜒了一地。

“顾惜朝!”许向阳大喝一声。
此时,码头上一艘开往金门附近的船悄悄离航,某个狭小的仓室里,一个尤昏迷的男子不知做了什么梦,眼角流下了一滴泪,直入发鬓。


镜头缓缓晃开去,呜呜鸣笛声中,离船慢慢驶向了一道横亘了三十多年的海峡。



屏幕黑了,开始放片尾曲和演职员表,崔略商坐在黑暗里,大汗淋漓。
他想到自己七岁那年开始做的那个梦,那个开始拍戏后便不再来的梦境:弥漫的雾气中,依稀有艳丽的大红绸子飘在天上,一折又一折的;有冰冷凛冽的剑锋,在空中划过银色的轨迹,亮得吓人;还有流了一地的鲜血,那血喷薄而出,蜿蜒而下,红得诡异;半空中隐隐传来凄婉哀恸的乐声,和着呜呜的轮船起航的汽笛声,绵绵长长,缓缓荡开去,再荡开去……

这是什么意思,崔略商不敢想。
他只觉得身体里一种奇怪的力量在膨胀,爆炸的膨胀,几乎让他吼叫出声: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刹那间他明白刚开始看电影时他觉得少了的东西。
是的,老诸葛将所有顾惜朝与政治有关的戏份全剪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戏子,而戚少商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兵。
他们让历史拐个弯的部分,全没了。
顾惜朝与戚少商,他们只剩下胶片上的两抹光和影,其他的意义,全没了。
他们曾经所追求的,所做的一切,为之生离死别的一切,全部都被抹杀了。

胸中那股几乎不属于崔略商的力量迟迟不退,几欲让他暴裂,不行,他要问老诸葛,为什么,为什么要抹杀他,为什么让他在经历了死亡后还要承受被历史遗忘的痛苦?!
崔略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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