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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命”,就是指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样儿的人家,就这么简单。
顾惜朝很清楚,他的出生,是自己唯一不能控制的东西,所以他才要倾尽全力地,虽百死而无一悔地,抓住自己的人生,颠覆自己的生活,重塑自己的过往!
这就是属于顾惜朝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六岁那年,他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娘,与胡同里其他那些孤儿们混了一年。
七岁,这过于早熟的孩子就看出来,跟着那群小混混,无疑是条下坡路,便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唯一可能收留他的,令远近孩童们闻风丧胆的长生班大院。
斜眼看着那些哭喊着被狠心父母们送来的孩子,毫无留恋地按下指纹,自己给自己画了押。
十岁那年正月里,师兄弟中待他最好的大师兄实在受不了苦逃了出去,三天后又被抓回来,光着脚在雪地里罚站了一夜,活活被冻死了。师父们没寻着给他画押的爹娘,只得拿了张破草席裹了身子掩着埋了。
草席中的大师兄身体青紫,活像蚕茧剖开后那僵直的蛹。十岁的顾惜朝兔死狐悲,他想,像他这样,是不是就是作茧自缚?
但他忍住了,出殡的时候愣是没掉一滴眼泪。他不想自己死后也像这样草席裹尸。
十二岁,分行了。上下十九个师兄弟,他长得好,身板也好,成了唯一的“旦”,从此不再跟大家一起去陶然亭吊嗓子,而是由师父单独教着。他知道他们笑他学的唱段,但那有什么关系?十生一旦,要出一个好的男旦,不容易。而他需要这个机会。
十三岁,他打伤了唱武生的小六子。起因是小六子趁着师兄弟们同在一张大通铺上睡着,半夜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就要顶他。
他吓坏了,不知怎么回事,只听见那小六子嚷嚷着,师兄弟们都是爷们儿,就他一个是女的,是女的!他闻言气极,伸脚就把小六子踹了下去。六年的童子功不是白练的,只听见“喀嚓”一声,小六子的腿应声而断,再也没能接好,从此师兄弟们再没一个敢惹他。
好在师父只打了他五十板子,却把伤了腿再不能唱戏的小六子送到码头做苦工去了。
他没记住小六子临走时那双怨毒的眼睛,只在那天发了个誓:从今以后,在台上,他可以是西施貂禅,是嫦娥丽娘,是昭君文姬,然而在台下,他永远是,也只能是顾惜朝!
十七岁,出师了,开台了。先是跟着码头上巷闾间的草台班子,渐渐地小有了些名气,可以用长生班的名头了,开始赚钱,他隐隐看见苦日子到了头。
十八岁,不知怎的,他唰唰唰开始长个子,慢慢比那些小生都高了一截去。虽然变声期他也没少受过苦,可现在,连师父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了。
十八岁再改行已经来不及,而这世上,谁见过比生还高的旦?
十九岁,他撑住了,没放弃。憋了一口气,回到那些草台班继续唱。身量高又如何?光挑旦角的折子戏不就成了?而唱做念白的功夫,都是实打实的。
他没敢忘记十三岁时自己对自己发的誓。如此下来,竟真的红了。
那些唱小旦的,心气儿上许是早成了女子,但他不是。他是男人,所以很清楚男人爱看些什么,软处在哪里。对他来说,这很容易。
现在他二十岁,是京城里最红的小旦,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顾惜朝!
顾惜朝这样想着,竟是有些激动,脸色隔了脂粉也显出红来。定了定神,勾好了最后一笔,看着镜中那张完美无暇千娇百媚的脸——
——那不是他,那是千年前马嵬坡上的一缕孤魂。
外间撑场的武生却是早已扛不住。台下一叠声地叫的是顾惜朝的名号。
而正对着戏台的楼上天字包厢里,身穿皇军军装,戴白手套的日本军官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那邀了他前来的傅宗书边陪着笑,边不停擦着汗。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只听得震天的锣鼓声悄然退去,武生们翻着筋斗下了场,大红的帷幔拉上了又拉开,咿咿呀呀的胡琴响起来——
——那缓步而出的,华丽耀眼的,风情万种的,醉眼微熏面泛桃色的,可不就是那倾了人国的杨玉环?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
……
“好!”台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京城的票友,就爱这么着表示自己的欣赏。可顾惜朝此刻在戏中,他听不见。
傅宗书偷偷打量着黑木的神色,只见日本人仍板着脸,眼睛藏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的,嘴巴却是微张着,显然忘了合拢,露出了一口黄牙,竟是已全神贯注了。
傅宗书方定下心来,谄媚地给那口干舌燥的黑木又添了杯茶。
他们没有注意,距他们不远的角落里,一双眼睛黑暗中闪闪发光。
“长空雁,雁儿飞,
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台上小旦分花扶柳: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突然——“啪”一声,戏园子里忽地黑了下来,台上台下,四周里的灯居然齐齐全熄了。
“怎么回事?!”傅宗书紧张起来,大声喝问。
黑暗中,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黑木大佐闷哼一声,没了声息。
他的副手,一个叫清田的,摸准了枪声来的方向,迅速拔出了枪射击。
傅宗书摸着黑探到黑木身边,忽然那方向上又是“砰——”一声,他有了防备,却仍被打在左肩窝处,疼得扶着椅子冷哼。
守在戏园四处的黑木的手下和傅宗书的保镖们涌了过来。园子里黑着,人们互相推搡,又被那些打手拿枪指了,乱作一团。
混乱中只有那台上的顾惜朝没停。
他唱着,他还在大唐。都是乱世,有兵闯进来,也不是什么罕事。
他在唱,在四周一抹黑的时候,和着人们的哭喊声,日本兵声嘶力竭的吆喝声,枪声: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顿了顿,见那高力士没端上酒盅来,便作意虚虚在空中接了,送到口边,抿一抿,旋几个圈子——醉了,腰向后折了,又是一停顿。
——一折一顿间,顾惜朝看见一道黑影从身边窜了过去,溜进了后台。
他没理,哎——人生在世如春梦呀!
“饮几盅~~~~~~”
一个“盅”字没叹完,那些个灯又恢复了正常。戏园子里回亮了起来,却是已没人在听他唱了。
楼上包厢里一叠声地叫着“大佐!大佐!”似是那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黑木大佐已被打中了要害。
日军和傅宗书的保镖已将整个戏园和四周的街道全部封锁了起来,他们要那杀手插翅难逃。
顾惜朝不理会这些,唱完了这一段,徐徐退回后台去。
后台长生班那些人却已不见了踪影——有点风吹草动的,跑得比谁都快!顾惜朝有些忿忿又无奈地想,难怪人们要瞧不起梨园的人……
坐回自己的镜台旁边,他拿出绸布,对着镜子开始卸脸,忽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镜中,他的身后,那摊着的一堆戏服下面,一股鲜红的血,无声地流出来……
顾惜朝蓦然站起来,转过身,掀开了最上面那件戏服!
——很多年以后,顾惜朝都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看见那股鲜血,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改变?
但他毕竟是掀开了那件戏服。
——他看见了一张他认识的,怎么也没预料到的,因为痛苦的扭曲而不再英俊的脸。
这两场戏崔略商拍得很辛苦。
他本不是学戏出身,要做出“贵妃醉酒”里那一向后折腰的动作当然是难得可以。本来找个替身完成这动作就行了,怎奈找来的有功底的戏校学生身量与崔略商都差了太多,老诸葛又对镜头挑剔得很,非要崔略商上阵完成不可。
那崔略商也是个犟驴脾气,竟是杠上了,一天八十多条拍下来,动作已然变了形,脸也疼得皱了起来,上面油彩盖着,虽是看不出神色,却猜也猜得出白得可以。
组里的人都悬着心,那当事人却仍兀自笑道“没关系,再来”。
铁游夏看着心疼,却也无奈。他有什么立场去劝他?什么立场?
等到第二天中午,终是通过了。全组的人齐齐放下了心,老诸葛更是眉开眼笑,坐着拖板车拿着小喇叭到处广播,说是如果下午的一场戏拍得顺利,明后两天全组放大假。
大家伙齐声欢呼起来,吆五喝六地去吃中饭。
人走得差不多了,崔略商还一个人软软地斜依在剧组卡车旁边,半天不动。铁游夏见了,忙到餐车边打了盒饭给他送了过来。
那孩子却是吃了两口就停了,说是吃多了怕吐,休息一会就好,说着便斜倚着凳子要睡过去。
铁游夏看那凳子硬得很,便脱了自己的长外套,竖着叠了一下,拍平了,给他垫在下面。那孩子便沉沉睡过去了。
片场在北京郊区,风挺大的。铁游夏不知怎的,就蹲在那里,守在追命旁边,眼看着风沙一点一点将那盒没吃完的饭掩上了,一群蚂蚁从脚边爬过,几棵半枯半绿的小草在风中颤巍巍地立着,偌大的片场空荡荡的,静得出奇,仿佛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似的……
铁游夏看见沉睡中的崔略商的侧脸,柔和如婴儿。一种莫名的温柔的情绪就在这时候慢慢地爬上来,又泛滥开去,逐渐浸染了他的全身……
这个时候,铁游夏以为,那是因为这让自己想到了远在香港的女儿青青。
第六章
那天中午铁游夏竟然就这么着蹲着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森森的迷雾中艰难前行,迷雾深处,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在悲伤的哭泣,那是个孩子。
铁游夏猜到那是他的小女儿青青,着急地要奔过去,然而他跑不动。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眼见着雾气越来越浓,那小小的身影也越来越淡了,铁游夏着了慌,屏足了气待大喝一声,却是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这时那孩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地抬起头来。
——那却是崔略商的脸,即使隔了重重迷雾,他也辨得出,那是崔略商,是孩童时期的崔略商!
那脸上没有笑,一双大眼睛水汽迷蒙地,哀哀地看着他。
铁游夏心中一动,正待拼了命地上前,蓦地黑暗中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伸出来,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是只怪物的掌,似爪似钳,铁游夏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疼痛——
“啊~”他闷哼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摇了摇头,颈间的疼痛并未消失。伸手在脖子上一抓,赫然一只个头不小的蚂蚁躺在手心。
“SHIT!”铁游夏心里暗骂,狠狠将那蚂蚁掐成了两段,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睡梦中不知不觉倚在了崔略商躺着的凳脚边,而崔略商的右腿垂了下来,正压在他胸口——怪不得觉着喘不过气!
铁游夏将那腿搬开了,站了起来。那件属于戚少商的深灰色毛料西服上已爬了不少蚂蚁。他忙脱下来狠抖了两下,拍干净了。
这个时候,铁游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的意义。
他只看着远处老诸葛冷凌弃他们已经架好东西准备开工了,便忙拍拍崔略商的脸,把他叫醒。
那孩子刚睁开眼睛时迷迷蒙蒙的,竟也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