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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时,一对晶亮的瞳眸隐约显出几根红丝。元巧扶着他的后背,“春天了,花粉又多,你还是别出来好。”聂四端起茶顺了口气,抽过元巧腰间那条干净帕子擦眼睛,随手丢在桌子上才说:“你不读书,不知事的傻子,我不出来,家业怎么办?荒废了不成?”
“四哥,先交给大管家去算了,等过了三四月,四哥完婚在接过来不成吗?”
“也成,顺道你可跟着管家学学。”他转过头来,那样子有些意味深长,注视了一会眉头就皱起来了。
“哎,怎么这么看呢?”
“自然是不放心你。”
元巧笑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得很呢。”
“哦?”聂四眉宇间恻动,又见他一双精致眼眸里沉下抹情绪去。随即说:“好,你好我还不高兴吗?”他见日头甚高,于是拿出兄长的口吻:“回去吧,这鸟就是天天听花鼓,也未必唱得出。你天天看着满墙的之乎者也,难道就学会了吗?”
“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之化矣。”他一脸贴在聂四的肩头,玩笑:“四哥,是善人,真是香。”
拿着扇子敲着他的脑袋,聂四骂:“胡说,古人的话怎可歪解?”
“古人的话,谁知道什么意思。别人的话,你又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聂四瞥了一眼,无语,“古人的话传了上千年的意思,那就是那个意思了,总跟着学,跟着念,自然不会犯错。”
“如此,古人不可信也,念什么之乎者也?”
聂四叫他不要再说,却也懒得拿出些三纲五常儒家道义教导,摸了摸袖子里的蛐蛐罐儿,拿出来递给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揶揄:“抱着蛐蛐罐傻玩吧,早晚后悔。”
元巧乐了,捧着蛐蛐罐子说:“总有什么事情要后悔,玩了也是一辈子,不后悔。”
买只好蛐蛐儿放进去,给它取个名字叫四儿,四儿住在精致的雕花罐子里,自鸣得意的叫唤,念得比三纲五常直呼这也还好听。元巧整天揣着,生拍掉了,跑了少个伴。
聂府办婚事,哥哥们全回来了,各带着各的媳妇儿女。聂家许久没这样热闹了,公家有面子,也给了婆家面子。糖果喜饼堆得跟小山一样,小仙童兜里满满是地上捡起的喜钱。
新娘子的小脚踏在猩红的地毯上,满堂蓬荜生辉。摇曳多姿的美人,聂家四爷好福气,洞房花烛小登科,红烛照着美人的脸。叫什么名字?似乎姓张,但叫什么呢?叫娘子吧,可是怎么叫不出口呢?
“我俩喝盅交杯酒。”
微风扫红烛,火苗扑朔迷离。
“醉了?”
“只喝了交杯酒,不会醉。”
“那就是疯了。”
“已经疯很久矣。”
“怎么不接着熬了?三纲五常怎么办?”
“古人的话,是用来折磨人,有着迷自己的。”
“看天就要亮了,你得回去。”
似有不舍,但真要回去,蜡烛燃尽时,万物皆明。他穿起衣衫,别了心爱之人。
娘子睡下了,他坐下。烛台上的蜡油粘在桌面上,竟似一团血肉模糊。
想起来了,娘子姓张,叫张春喜。长的什么样子?盖着盖头看不见脸。
聂四现了盖头,但见泪颜朦胧,雨打夏荷。转目又见一对小脚缩在被褥中,精致可爱,袜子上头绣着鸳鸯戏水。绣得细心,两只都是毛色亮丽惹人眼球。他抱起她的足把玩了一会,出神半晌,目光始终落在那两只鲜丽的鸳鸯上。情不自禁在绣样上吻了吻,扰了娘子的梦,也红了她的脸。绯红一片,如同外面的春花灿烂,好生动人。
她不好意思叫他相公,他便开口叫她娘子。
“相公,昨夜可应酬的劳累吗?”
“有劳娘子挂怀,昨日喝多了,不知睡在了哪里。”
“相公真是糊涂。”
张春喜扫了眼燃尽的红烛,扫了眼交杯酒,扫了眼…… 一切如昨。
“娘子,我们饮了交杯酒吧。”
那酒盅连着根红绳,红绳落在手指上看来十分煽情,那人的黑发如墨,散在肩头,媚眼如丝,朱唇似染。真是动人,越来越深刻了。他昂头饮尽交杯酒,才看清楚这是娘子的脸。娘子红润的脸上挂着娇羞的笑。他颔首笑了,十分有礼,只说:“今日店里有事,娘子好生休息。”
日上三竿,元巧才从满是浓香的床上爬起来,换了衣衫,出门去了。
正见聂四出来,便笑:“昨日四哥劳心劳力,该多睡会儿。”
聂四摇着扇子挥走落在身上的棉球,他似乎无处可去,两人并肩走了许久,途径那写满经文的墙壁。只看了一眼,聂四便说:“墨不好,有些字依然退色了。”
2
聂元巧将鹦鹉笼子撂在桌子上,点了碗甜浆,两个焦圈。花鼓戏唱的是孟姜女哭长城。他拈着咬了一口,就着甜浆咽下去,却突然琢磨起那咸浆的味儿来。点了一碗,看看上面飘着几个葱花,好生的没有食欲。
“四爷最近不常见了?忙买卖吗?”
“是吧。”十二说,打量着究竟要不要尝尝四哥喜欢的口味。
“四爷成婚那天,小的都去看了,听人说四爷好福气,娶了个美娇娘呢。”
“小二,你说鹦鹉学得会唱戏吗?”
“这个没听说过,照理说应该会,这天天听,天天听的,熏也熏透了。”
十二讲鹦鹉给他,放了几个钱在桌上,叫在靠近台子处挂上,慢慢调教。
七月天,张春喜就得了身孕。家中又买来几个婆子丫头伺候她,只是大夏天里受孕,什么都吃不得,吃什么吐什么,折磨得十分瘦弱,炉子上一日不断地煨着人参鸡汤。
人们一半是担心张喜春,还有一半是担心那孩子生下来要像四爷一般身子羸弱先天不足。十二爷生得好,身子也好,婆子就去求了他一件东西揣进孕妇怀中。
张春喜却不以为然,总觉得人还是像夫君那样严于克己得好,东邪规矩才能做大事情。
“相公且听妾身说句不该说的,元巧年纪已不小,应该跟相公当年一样出去游学。”
“元巧还小。”
“若是相公不舍得他出去,便给他娶个媳妇,管教着大概才能成些气候。”
“你觉得他该娶妻吗?”
找了几个媒婆来,终究觉得元巧还小,是个孩子。玩心大可读书纠正,娶妻尚早。
张春喜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腹中胎儿便咕嘟踢动一下。
“他踢我呢!”
聂四咬牙,许是该给元巧说门亲。
下人家里送了杨梅来,酸可解妊娠,张春喜一口一个连核子吞下去。睹见相公摇着扇子过了亭廊转身却没过来。
不多时又听那边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怎么回事?吵架不成?
婆子扶着张喜春慢慢走过去,门敞着,聂四满袖是血,十二瘫软在的上,腕子冒着赤红泡子,仍拿着可拿的东西砸人。
“滚!”他嚷着,已经怒不可遏了。疯了?
张喜春头上一阵眩晕,没站好,还好婆子撑住。
“疯子,你疯了!”十二嚷嚷着。
聂四无视张喜春,扯破衣衫去包裹十二的手臂,惨白着一张脸,映着他的血。
真红,腥味带着温度涌上来。
十二口中也有血,大概骂人的是咬破了舌头,聂四家这块冰塞进去,他被桎梏着双手,瞪着聂四越来越无血色的脸,从惨白到了青色,若不是喘气,大概当他死了。
十二的眼神,依旧在说,你疯了,疯了,比我还疯。
差点死了,万一死了可怎么得了。聂四许久缓不过气来,也不敢再见他的面。
张春喜问:“元巧犯了痴心风,将他送走吧?在这里我要害怕。”
聂四有点生气,将她的手甩开:“什么痴心疯,不过是闹小孩子脾气罢了。”
借着送汤药去看了一眼,他侧身躺着,听见他来也不回头,只是较弱的骨骼越发凹凸。
聂四漠然,转身要走,就听见十二夹着哭声呻吟,颤着嗓子说:“我好了,就走人,剃头当和尚去!”
聂四嗤得笑了:“和尚吃素,你且忍耐的住?”
他过去在床边坐下,打起扇子,外面知了叫声鼓噪,阳光晒得空气中没了半点水分。聂四觉得嗓子干,看着元巧就觉得更干,沙沙得说不出话来。聂元巧扬手丢了诗经甩在他的脸上,聂四没动,树胶砸在鼻梁上有点疼。于是论语,大学哗啦啦丢了过去,砸在他身上,摔在地上。
“滚吧!”元巧说。
“走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死了最好,你先去吧,你死了我自然不然你自己。”
“我胆小,不敢死。”
元巧回过身子,板着一张十分憔悴的面孔看着他,刚想去打,只见张春喜立在外面。
张春喜扶着肚子进来,聂四便拉过一把椅子照顾她坐下。他那张脸珠圆玉润,笑容温和的像活菩萨。元巧心生厌恶,更见不得她那肚子。挥起胳膊撂在眼睛上不说话。
“四哥最是疼你,你也该知道为他着想,十二弟已经不小,总不能老将自己当孩子。”
十二不说话,只是咧嘴笑了。
聂四干干地说:“他会明白,这里热,我送娘子回去。”
“为妻不能说吗?”
“总要他身子好了再说。”
十二只说一个字:“滚。”
张春喜是孕妇,脾气本大,觉得受委屈,脸上无光。但闹了一阵子,也就累了,听了聂四几句安抚的话,心中的气才平顺下来。
夜色疏朗,风影摇曳。
大热的天,书房的门紧紧掩着,没有灯。风进不来,热也出不去。一张椅子咯吱咯吱响了半天,‘哗啦’陶瓷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别哭了,眼肿的吓人。”
“真是贪心,什么都想要,儿子要,老婆要,兄弟要了,还想保着好名声!”
“我终究是个人。”
“你是人,我是鬼不成?”
“若是鬼,便是两只鬼,比人还强。”
“热的淌水了,开窗户去。”
“别……”
3
儿子有了,聂四微笑,这孩子不似他先天不足。张春喜成了有功之臣,在府中的地位如日中天。百日酒时,全家兄弟又赶了回来,礼钱码了几盘子。小娃粉嫩娇美,逢人便笑,见到元巧笑得最好看,完全看不出十二叔板着长脸,拉在地上。
大哥跟聂四谈心,谈起元巧时,便说要带他入京读书。看着窗格发了会呆愣,他终究是要答应的。元巧走时,头都没回,聂四见船已远去,竟忘了时间,看着浑浊的河道之水化了石。
张春喜叫他,心中不悦,当初只知十二眷恋夫君,却不想夫君对十二也是这般。
桂花香时,聂四本想入京一趟,却被张春喜拉住。
“怎么这样放不下?他不是个孩子了,难道连封家书都不会写吗?”
“信……”聂四也未曾写信给他。
大雪,温了酒,聂四坐在阁子下面读书,看着妖冶的红梅落在白雪中就想起那交杯酒的红线,衬着他白皙的腕子,同样耀眼。
聂四问张春喜:“喝了交杯酒,便是夫妻了吗?”
“拜堂的才是夫妻,表子也跟人喝交杯酒。”
“拴着红线的交杯酒呢?”
张春喜脸上一红,心为之动。
“那就是定今生,被月下老人拴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了。”
“我们那交杯酒栓了红线没有?”
张春喜经想不起来了,却笑的可人:“必定是栓了的,才得了宝贝儿子。”
一阵咳嗽声紧促,最近不知怎么了,总会咳嗽,羸弱的身子终归是这样的。
有的人,无需自己了结,也要被天意了结。
月末年中,聂四爬不起来,整日躺在榻上咳嗽,整个像纸人般,枯瘪佝偻。划破了手指都不出血,干了,心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