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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眼前有些迷蒙。所以他多费了一些时间去辨认眼前那人。那紧皱的眉头，悲伤的眼角，紧抿着的唇，笑道：
“只要你别给我机会。”
宣和四年四月，童贯大军终等来了第一次大败。
5
杜鹃花是有毒的。有人，偏偏要吃那被毒侵蚀了的鱼。所以它才站在那摊浅水旁边。它抬头看头顶上略微粗壮些了的枝干，问那棵柏树，
你可知道，你保护了棵带毒的树？
那柏说，知道。
你不替池中的鱼恨我么？
那柏说，我知道你落花的时候，也是痛的。
戚少商一大早的走了。顾惜朝醒来时看到空空的枕边，空气里留下那人的体温，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了。这并不是第一次那人离开……却是第一次他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微风轻轻的落在窗边，脚上系着回信。
顾惜朝起身，忽然觉得兴致阑珊。这么多年，他太习惯那人的陪伴了么？他忽然升起一些恐惧感。所以他还是把那信解了，微风早等得急了，刚放开它就跃进天空。展开，上面说各门各派已经开始安插人进入燕州。他放下手。似乎没有在意。他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看着窗外。那里，可以看见门口。
“……公子……公子？”
顾惜朝一震，忽然看见老张在窗边。
“……什么事？”
“当家的走的时候吩咐了，要老朽看着公子吃饭的。”
顾惜朝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而他竟然就那么蓬头垢面的站了一个上午……
戚少商，你要活着回来对我说对不起……他狠狠地咬唇，沉声道：
“这几天我在房里吃就是了。没事情不要来打扰我。”
戚少商此时已经穿了一件辽兵的衣服跟着大部队往里走。
他刚才在战场边上看的清楚，这一队士兵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听无情说，辽为了抗金组建了一支辽东饥民组成的军队，称为“怨军”的。不过他刚才听到身边的人轻声说话，倒听到多次提了“常胜军”。他默不作声，跟着大队人马往里面走。看来这南京城一半都划成了军营。秩序还算井然。不过城中百姓看到军队那冷漠的神情，倒是有些刺伤了戚少商的眼睛。
绝望……无奈……苟且偷生的痛。
进入大营后，他随便跟着一帮子人走。进了一个营帐，才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他也盯着人家看，露出俩个酒窝。一个汉子看了他半晌，走上前来道：
“你这胸前写着七四，应该是乾显大营第四队的，来我们乾锦营做什么？”
戚少商这才看到他们胸前都写着三六的。他嘿嘿一笑：“大哥对不起，我每次在这大营里都不认路的。”
结果他这一说话，又引了一个人过来，上下的打量他，
“怎么你不是辽东人么？”
“不是不是，我是从燕山一路逃难过来的，都快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的人了。”
那人点点头，道：“大家伙儿都是这么逃难来的。你家里还有人么？”
戚少商摇摇头，“没了，就剩下我一个。大哥，你呢？”
那汉子摇了摇头，眼泪就在眼眶上，狠狠地道：“奶奶的，要不是活不下去，谁要给他们当卒子……老子真他妈不如死了。”
听他这么说营帐里几个人都过来安慰。戚少商也哭道：“今日我看见自己的同胞，竟还要持刀相向……”
周围的人一惊，戚少商这才发现这一句倒已经说了自己是汉人，他一手抹泪，一面暗道糟糕。忽然身边一人出手，戚少商未敢动，那人抬手一把拍他背上，悲道：“兄弟，你比我们都苦啊。我们好歹还算是保卫国土，你……兄弟，要怪就怪你们那个狗皇帝，要不你也用不着这样啊……”说着老大个人哭成了个泪人。
戚少商暗自松了口气，这时那头一个搭话的道：“兄弟，你也别怕，咱们都是受苦过来的，什么样的都有。看你这么浑浑噩噩的也难怪了。老四，你就送他去他的帐篷吧。”
戚少商心想要是再这么遭一回那还得了。便道：“各位大哥，咱们这样有缘，能不能就让兄弟在这个帐篷里安身？我那帐子里……都……”说着眼眶就红了。
众人一看，心里暗道大概是那边的人都挤兑得他，才成了现在这幅迷迷糊糊的样子。相视点头，块头最大的那个道：“兄弟，你也别挂心，咱们人多了，什么样的都有。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在这儿吧。这几次闹得其实早就乱了，也没有人管。我叫胡二。你就跟着他们叫我二哥吧。”手一指头一个过来搭话的，
“这位是宋十三，叫他三哥就是。”又一指那哭成个泪人的，
“他叫方许。对了，兄弟，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戚少商答：“二十有五了。”
胡二朗笑一声：“那么只有一个比你小的。你就叫方许四哥吧。”然后又向帐篷深处喊：
“小五！快出来认五哥，以后你就是小六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晃晃悠悠的从里面走出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时候多出来个五哥？怎么个个都比我大……”戚少商看那人慢慢显出身形来，确实还是个孩子。满身满脸跟大家伙儿一样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只不过一身细瘦的地身子骨在宽大的军衣里晃荡来晃荡去的。那孩子抬头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一闪而过一抹惊讶，没有逃过戚少商的眼睛。
胡二一手拍那孩子的脸，“还没醒么？老三，你看看是不是还烧着？”
那孩子摇了摇头，道：“早没事了，睡错了迷糊着。什么五哥，给我看看，怎么又把我小了一个去。”
二哥就指戚少商道：“这不是就在眼前么！”
那小五一双明亮的眸子上下打量戚少商一遍，鼻子眼儿里轻哼一声：“来的比我晚，怎么要我叫他哥，他该按辈份来！”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宋十三道：“你当我们都在这儿拜师学艺呢，还论辈份。论辈份你都该管我叫爹了。”
小六就张口甜甜叫了一句：“爹~”
结果就这么一下子，宋十三刚才都没红的眼眶里，流出两股眼泪。他看着小六半晌，一巴掌把眼泪抹了，对戚少商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本有个儿子，要活着，就该他这么大。正是刚过了二十一岁的年纪。”又一巴掌打在小六额头上，重重抬起，轻轻落下，嘴里骂道：“好小子，让老子丢了面子。今天晚上你的饭就是老子的！”小六嘿嘿一笑。又看了戚少商一眼。看到明显的试探。
晚上，戚少商跟着一伙儿人吃了饭。今天打了胜仗，所以上面发下酒肉来犒劳众人。戚少商酒量好，又会耍，早跟着一帮子打成了一片。喝了几口酒，小六就说头疼，到帐篷里面去了。胡二看那身影隐没在黑暗中，这才叹道：
“年纪不大，唉，受的苦不少阿……”
“能说说兄弟知道么？”
方许道：“去年，我们行军路上，在一堆死人里面翻出他来的。”
“兄弟别见怪。如今这世道……唉，发死人财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好歹救出条性命来。”
“二哥，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村里尚有吃人的……都怪这世道不好。”戚少商沉声道。
大家静了半晌，宋十三笑道：“说这个干什么！刚发现他的时候，脖子上的血还流着呢。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阿，老三赶紧给裹着送到我们上面一个郎中那儿，好说歹说给上了点药。我们几个轮番背着来的。你看他那样子，其实才醒了没几个月。听说是被宋兵……兄弟，你们自己人，怎么能杀自己人呢……”胡二叹道。
“这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前些年逃难的时候，赶上发洪水。亲眼看见一个村子因为有一个人得了瘟疫所有人都被官兵给杀了……有的时候我觉得到这儿来，也没什么不好的。”戚少商沉痛道。不过没说他后来把那带队的给砍了的事。
众人又是一阵叹息。
这时军号响。众人知道要安歇了。
戚少商道：“兄弟第一天来，我来守夜吧。”胡二几个人都喝高了些，便点点头进帐去了。戚少商坐在营帐门口，看着天上的月亮那么亮……现在才是五月头上，等月圆的时候，他就该能回去了吧……
苦笑一声，这才一天，就开始想念，又怎么行……
顾惜朝没有点灯。他依靠在窗子上看月亮。盘算着，月圆的时候……那人也该回来了……
方应看几天后又来了，如约带来了银子和有桥集团的一张调拨令牌。
“谢小侯爷。”顾惜朝笑道：“不过东西都拿回去，用作起义之用就是。若有需要，顾某自当书信联络。”
方应看便收了东西，笑道：“又何必让我白跑着一趟。”
“不过是觉得小侯爷那天话没说尽罢了。”
“那倒是我该谢谢顾公子了。”
“不敢。有什么话请说，如今戚少商不在，无情……也不在。”
“老张呢？”
顾惜朝但笑不语。
方应看也笑了，“……是我多话了。我听二位似乎在宫中曾经停留了七八个时辰之久……皇上一定说了些有趣的话吧。”
顾惜朝抬眼看他。方应看笑着道：“方某不才，皇上也对我说过些有趣的话。”
顾惜朝放下茶碗，挑眉笑道：“如此……不如互通有无。”
“正有此意。”方应看慢慢的答。
戚少商在营里跟胡二等人混熟了之后。才知道本来还有个大哥，叫做郭药师的。前一段时间怨军叛乱时升了官当了留守。这人讲义气，没事时就会到营帐里看看。
戚少商正等不到机会探听耶律淳的情况。好在没等几日，这郭药师久回营帐来，手里抱着两罐子酒，站在帐外吼道：“老子回来了！哥儿几个出来！小五，看大哥给你带什么好玩的来了！”
几个人从帐子里出来，寒暄自不必说。胡二把戚少商推到前面，道：
“老五，这就是大哥。”
戚少商行了礼。郭药师把怀里的东西交了人，一手伸出来就拉住了戚少商的手腕。
“这茧子倒有些意思……你不是饥民吧……你是个练家子！哪儿来的奸细！”说着就要喊人。戚少商自惊出一身汗来。他尚未想出个对策。小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一手搭上郭药师拽着戚少商的腕子。
“大哥，给我带的东西呢？”
郭药师看小六一眼，道：“一边去，等大哥处理了这个奸细。”
“什么奸细？我看看，我没见过。”
郭药师就把戚少商的手拉到小六面前道：“你看他的手，这茧子长的，和一般农家不同，这是用剑使刀磨出来的。”
小六仔细端详了端详，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笑道：
“大哥，怎么我的，倒和五哥的有些像？”说着伸出手来。果然是有些像的。
胡二他们刚才看郭药师突然发了脾气不敢上前，现在听了小六的话，纷纷过来伸出手掌来，倒越不觉得戚少商手上的茧子有什么特别不一样了。小六笑道：
“大哥，你看你把五哥吓得动都不敢动呢，还连家子，连家子能给你这么一句话就吓住了？”
郭药师看看众人的手，又听了小六的调侃，便略尴尬一笑，放开了戚少商的手。
“兄弟，别见怪，这在上面时间长了，就是什么都奇怪。大概是看小五忽然变成了小六不习惯吧。”
“大哥你说什么呢，小六都担待了，你还不习惯什么？”小六笑得更欢了。
胡二一看大家都没事了，就嚷嚷道：“老五！别那杵着了，去，拿家伙来和大哥喝几下，就算认识了！”
戚少商连忙傻笑几声，进帐子去拿碗，拿桌子凳子。几个人把酒倒了，一顿喝下来，倒和郭药师也混熟了。
戚少商暗想大概这人来就是为了探自己的虚实。刚才抓了自己脉门，还暗用内力。还好自己早有准备，未敢相抗。又看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