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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原是满心厌憎这个“坏了朕名声”的探花郎的,至此竟大起爱才之心,心下暗自掂掇,此人是东方曼倩之流!正胡思乱想,刘墨林笑道:“大和尚不必尴尬,方才说过,无非玩玩而已。我是聪明人,不和笨蛋一般见识,更不和和尚斗法——胜之不武,败之适足为天下羞!”
“居士好狂放。”空灵在旁瞿然开目,眼中晶莹闪烁,盯视着刘墨林问道,“何见得居士聪明,何见得和尚笨蛋?”他见文觉胜不了刘墨林,出来助阵了。刘墨林道:“大和尚,你读过《传灯录》么?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必择一钝汉流传佛法。所以金莲法界不是聪明人插足之地。什么叫‘钝汉’?笨蛋也!”说罢呵呵大笑!
空灵顿时勃然大怒,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黄,一会儿血红,合掌念念有辞,却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呃……吽……”眼睛直盯盯看着刘墨林。刘墨林原先还是笑,笑着突然变了脸色,仿佛全身的血被一下子抽干,惨白着脸呻吟一声颓然倒下一动不动!
众人立时大哗,王文韶、尹继善等几个同年进士一拥而上,扶脉象,触鼻息,掐人中,扶掖刘墨林时,哪里还有一丝活气?众人顿时乱成一团。尹继善便骂:“妖僧!这是出家人的行径?”王文韶道:“请天子剑斩了他这秃驴!”张廷玉几步赶到雍正面前,跪了叩头道:“奴才请旨,空灵和尚竟敢在天阙之下妄行妖术,荼毒朝廷命官,罪在不赦,当发顺天府严鞠重处!”这时,人们才晓得皇帝早已来了,“唿”地跪了一片。雍正走到昏绝的刘墨林身边看了看他,向瞑目端坐的空灵问道:“是你作法治死了他?”
“阿弥陀佛!”
空灵眼皮也不抬,合掌答道:“刘居士亵渎三宝,自取罪①戾,与贫僧无干!”雍正冷冰冰一笑,说道:“亵渎三宝,罪不至死。你行法致他死地,已经触了国法,杀人抵命,你晓得么?”空灵开眼看了雍正一眼,莞尔一笑,说道:“听凭人主发落!”
“好得很!”雍正冷笑着吩咐道,“来人,架起油鼎,炸了这臭皮囊!”
“扎!”
几个太监忙不迭答应一声,一时却也无从寻到能炸人的“油鼎”,末了还是御膳房送来了一口杀猪用的大锅,用几个石礅支了,下边架柴焰腾腾烧起。只顷刻间便青烟缭绕油花泛起,伴着锅下哔哔爆着火花的响声,吓得一众人等没有一个不是面如土色。张廷玉眼见雍正要发令杀人,惨白着脸“扑嗵”一声双膝跪地说道:“万岁!奴才要谏劝!”
“唔、唔?”
“国家以儒道治天下,万岁崇佛信道,招僧入宫祈禳。臣原本不赞同,万岁原也知道。但万岁本为太后祷福求寿,乃是尽孝道,所以臣不能不勉从君命……”
“嗯,还有什么?”
“妖僧行法致死朝廷命官,已经触了《大清律》第三十二款第十四项,应交有司衙门依律治罪。万岁不应以非刑处置,①佛、法、僧为佛家”三宝“。
使天下后世无所遵循!“
他话虽不多,两条却都很有道理:原本就不该在宫中捣鼓这些事情,犯了罪更应该交刑部按律处置,这样当众油炸了空灵,难免要招来更多的讥讽非议。雍正沉吟着正要说话,空灵已经起身,绕着沸腾的油锅转了一遭,笑道:“文觉大师,你禅宗门里以寂灭为本,经得这炸果子锅么?”文觉已是慌乱得六神无主,见空灵兀自神色自若地要与自己辩论法门宗派,因合掌急急说道:“大和尚已经造罪!贪嗔痴释门三戒,你已经犯戒入了轮回——还不快救起刘探花?”
“这点子凡火未必炸得了贫僧。倒是你说的‘嗔’字,贫僧确实犯戒了。”空灵说着,将胳膊伸进油中!众人都惊怔了,几十个人鸦雀无声盯着空灵。只见他口中喃喃诵经,两手在沸油中轻轻划着,捞摸着什么,倏然间从锅内双手擎出一株碧绿绿翠生生连叶带根的莲花!雍正已看得目乱神迷,大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空灵微笑着擎着莲花,说道:“若不能火中取青莲,佛法僧有何可‘宝’?这是人主赐的,谢赏了!”
雍正脸色苍白,嗫嚅良久忙合掌稽首,说道:“大师真是活佛,朕……为试探大师法力,不得已出此下策。请活佛广施慈悲,这刘墨林原是有用之才……”
“这有何难?”空灵呵呵大笑,“取一盂清水来!”早有小太监飞也似跑去,用玉碗盛了满满一碗清水端来递给空灵,空灵将青莲纳入怀中,踽步而诵,仍是“唵叭咪……”反复念诵几遍,然后喝口水向刘墨林头上“扑”地一喷,口中说偈:莫、莫、莫!莫要嗔!探花也非假,和尚也非真。识得灵台路,但凭一点心。咄——鼠子缩头去,避过猫儿寻!
又复合掌念诵六字真言,那刘墨林已是缓缓坐起,仿佛刚刚睡醒似地揉着眼,迷迷糊糊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一时众人方回过颜色,各自暗地舒了一口气。雍正因含笑道:“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大师把你请回来的,还不肯皈依我佛么?”刘墨林这才认清是雍正,一翻身扑倒便叩头,口中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佛门有什么能耐与夺?臣今早急着进宫,没吃饭,素来体质又弱,太阳底下晒着,不觉就晕过去了。臣是圣人门徒,誓死不皈释家!”雍正见他倔强不服,倒也欣赏,笑道:“你还想再尝尝六字真言的厉害么?”
“什么六字真言?”刘墨林转脸冲空灵笑道,“我就听你说‘俺把你哄’!”
众人立时哄堂大笑,连空灵文觉也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雍正捧腹笑得连连咳嗽,说道:“好,好!这才是真名士!
明儿个你到军机处当差,帮着转送奏章,起草诏告吧!“
于是自即日起刘墨林便交卸了翰林院编修差事,径入军机处料理文书事宜。雍正也喜他滑稽多智,无书不通,时时召见顾问。偶尔暇时,常带着方苞、马齐、隆科多和刘墨林,或下棋、或论诗、或垂钓、或书画,畅春园、飞放泊、南海子、万寿山等胜迹无处不去。刘墨林自打叠起全副精神小心侍候。恰此时年羹尧将西征行辕由甘州移防西宁,军务繁杂,兵部户部和行辕直奏的折片每日都有十几件,都由允祥允禵合议了,夹上折片由刘墨林送养心殿或咨问张廷玉。雍正又不惮烦巨,每折必看。因此刘墨林竟是脚不点地地周旋于皇帝宰相和王爷之间。六部里人眼最尖,眼瞧着这是一颗即将跃起的新贵,哪个不要“先容地步”?因无论当值下值,刘墨林身边总围着一群中不溜的官员,请安的、回事的、造访的、致谢的……什么样儿的全有,终日众星捧月价来趋奉。刘墨林虽觉劳累,却也惬意。但只苏舜卿未脱贱籍,事关官箴,又防着徐骏一等人攀咬,一时不敢办理婚事。
看看五月已至,夏日骄阳渐炽。这五月又称“毒月”,百事多有禁忌。京师各寺院观庙给施主檀越送疏焚裱,宫中民间曝床晒席,拆换帐幔被褥,贴天师符,挂钟馗图,做麝香荷包,浸雄黄酒,蒸角黍,制蒲剑蓬鞭,采百草制柳叶茶,缝长寿线,买避瘟丹的,人们忙得团团转。刘墨林虽不信这些个,自那日事后也有些心彰,见家仆们折腾这些个,只一笑也不理会。待到初五这一日,刘墨林启明星刚起便着衣上朝——昨晚接年羹尧军报,要五万套夹衣为西征军士更装,因户部的人都退值,没有来得及办理。按雍正严旨,已经误了时辰,所以得早点去,把文书札子补办停当——至西华门递牌子,听说张廷玉刚刚儿进去,刘墨林才舒了一口气,徐步进军机房写票拟。这是片刻就能办好的事,刘墨林写完,交军机处当值苏拉太监速送户部,便见养心殿太监高无庸进来笑道:“刘大人,皇上叫你进去。”
“叫我?”刘墨林一怔,忙起身答应一声,“是!——是单叫我么?”高无庸道:“还有十三爷十四爷。别的王爷贝勒贝子不是我传的,我不晓得。皇上今个儿要赐筵百官,在广生楼贴字画,比谁的字好,还有赏呢!”刘墨林这才放心,跟着高无庸进来,早见张廷玉立在养心殿檐下招手儿。刘墨林忙进前请安,问道:“皇上已经起来了?”
张廷玉看上去很高兴,说道:“皇上起来半个时辰了,今儿是正经节,要先去钦安殿、斗坛、天穹殿、钟粹宫、建福宫拈香。然后在广生楼赐筵,庆贝子、宝贝勒、福贝勒三位阿哥爷陪驾,这会儿祭祀去了。其余亲王贝子贝勒已经着人去传,在广生楼候驾。”刘墨林听着不得要领,试探着问道:“张中堂,我是奉旨进来的,不知万岁召见有什么差事,能给透个风儿么?”张廷玉笑道:“万岁写了几幅条幅,要你挑一副好的。广生楼今儿张着几百幅字,一概不属名,万岁爷的也不属名,叫群臣比较哪幅最好。广生楼张贴字画的差事你办,你可不能扫了万岁爷的兴!”
刘墨林顿时愣在当地,雍正的字写得是没说的,但几百幅字一律不属名,雍正的字混在中间,谁能保得定一定能得榜首?万一落榜,或在二三名,那得头名的又何以自处?想着,刘墨林已是头上渗出细汗,但他毕竟心思灵动,思量一阵已有了主意,笑道:“上书房和六部九卿都是常见万岁的字的,不消说的。就怕下边一些人不知起倒,信口胡评。这件事我思量,在纸上作记号,或另外张到醒目处断乎不可,只有将万岁写的句子递出去,下头知道主子写的什么,就好办了——这种事只好找个太监去传递,且要快!”张廷玉低头想想,也只好如此,说道:“那就高无庸办吧——我是想,众口一辞才好。”刘墨林道:“众口一辞都选定万岁的字,显见得咱们做了手脚,也不好。倒是有几个倒霉蛋夹七夹八评议起来,反见得真。
况且都晓得里头有主子的墨宝,不至于信口雌黄的。“说着三人便进殿来,果见里边长条镶龙乌木案上排着十几幅宣纸字画,却都是唐诗选句选词: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芳草萋萋大漠孤烟直黄河之水天上来天若有情天亦老我欲因之梦吴越桃花渊水刘墨林叹道:”主上这字确已到了炉火纯青造化入神的地步了,只恐笔锋太刚,有些柔媚文人未必入眼呢——都是好的,叫我怎么挑选呢?“仔细审量半日,选出一幅”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又选了”桃花渊水“两副问张廷玉:”中堂,优中选优,只怕这两副联为佳,你看呢?“
“嗯,就笔力而言,确是这两联最好。”张廷玉托着下巴,思量道,“就气韵而言,我看再加两副——‘大漠’和‘新松’。左右万岁一会下来,多荐两副由主子圣裁罢了。”刘墨林便将四副字联齐整摆到显眼处,小字抄了交给高无庸:“赶紧递送出去,不定还有人出钱买你这个信儿呢!”
高无庸笑着连连答应,刚退出殿,便见邢年李德全还有侍卫德楞泰、素伦、刘铁成、张五哥一大群人簇拥着雍正下来,忙侧身让过。张廷玉和刘墨林早已跪地接驾。雍正今天气色很好,头上戴一顶万丝生丝缨冠,蓝芝地纱袍外罩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金龙褂,穿着青缎凉里皂靴,兴致勃勃进来,看一眼张廷玉,却对刘墨林道:“探花郎,看过朕的字了?哪一副中你的意呀?”刘墨林忙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