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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进了用油毡草苫围得密不透风的灵棚,才不得不佩服李卫能干会办事。靠茶房北边已经打通了半间,四张草苫铺在烧得热烘烘的地龙上,每张草苫前放一张矮几,除了文房四宝,还有几碟子细巧宫点,
迎着灵堂一边虽然敞着口,但棚下生起人来高的棒槌炭火,连吹进棚里的风都是暖融融的。隔着火墙南边是茶房,茶吊子里的水气丝丝响着沿墙过来,显得既洁净又不干燥,刚一坐下,一个管家已拧了热毛巾一人递一块揩脸。放下毛巾,一碗热油茶又捧了上来。弘昼吃了一口茶,不禁赞道:“好!尽礼尽哀尽情理。铜锅铁刷子,李卫做事不含糊。”
李卫看着外边灯影雪幕中忙里忙外的人,不知怎的神色有些忧郁吭吭地咳了几声,说道:“我是大臣,更是皇上的家奴。十三爷活着待我恩重如山,这正是使
着我的时候,当得给少主子们出力。可惜我身子骨儿也是个不成了……“说着眼中迸出泪花,因见自己管家进来,便问:”请的人手都到了么?“
“差不多了,接了条子的都来了。”管家冻得脸趣青,揩一把鼻涕说道:“只有五六个不在家,说去了诚亲王府赏夜月吃酒,没回来。下头人去诚亲王府,见里头热闹,而且王爷也在,没敢进去叫人。”
兄弟四人不禁都是一愣,允祉受命主持允祥丧务,下圣旨时他们都在,他怎么敢回府吃酒赏雪!再说,允祥热丧刚刚易箦,他这个当哥哥的未免也太忍情了。李卫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眉棱骨挑了一下,却说道:“有多少算多少。来的有的官大,做屋里差事,官小的做外头差使,说李卫拜托他们,就忙这一晚上,明儿圣上来祭,事完了我酬劳众位。”弘历从敞棚里见外头一大群人进来,一递一递儿跪在允祥灵前磕头,
一个个都是浑身的雪,便道:“李卫,你不用这里侍候,弄几本经书,我们兄弟们边守灵边抄。你还该见见这些人——这两千两银票拿了去,有些没缺份的官来了,补贴他们一点。”
李卫也不推辞,接过银票谢了赏,打个千儿便出去了。
兄弟四个也不再说话,一时一个长随送进几本金刚经,便各自抄经,直到后半夜乏上来,一人已经有了十几张纸,都伏在草苫上和衣倦困睡去,也不必详述。
第二天天刚放明,一阵鞭炮声便把四个人惊醒。坐起身来发怔时,李卫咳呛着匆匆进来,禀道:“请爷们起驾,礼部尤明堂他们来了,抬了万岁亲书的谥号牓牌主位,爷们得迎一迎。”
四个人忙出来,弘历看表,还不到卯正时分,鹅毛片子般的大雪兀自纷纷扬扬落下,只是风已停了。雪光映着满院都是人,执着叉帚推雪板清扫着,沿厢房竟堆起六对齐房檐高的童男童女雪人,李卫重裘裹身指挥着往雪人身上披挂红绿彩纸。一班吹鼓手坐在东厢头山墙北边棚下,也是生着棒槌火,桌上有酒有菜有茶点,见他四人出来,允祥的管家忙叫一声:“鸣炮,奏乐!”
霎时鼓吹齐奏,噼哩啪啦的鞭炮在正房檐下崩得硝烟弥漫,乐声中李卫疾步过来双手搀定弘晓,对弘时三人道:“爷们只管在十三爷灵前等着接牌子……”便和弘皖,弘晓、弘升、弘景一群近支本家兄弟一同迎了出来。此时大门口几挂万响鞭炮也同时响起,从灵棚望去,六对高大的雪人间鹄立着几百名家丁和李卫请来帮丧的小官,都是披麻带孝手捧丧棒恭肃站立。天上是飘着的雪,房上是飘落的雪,满正房都是白幔白幢,纸花灵幡在正房檐下挂得密不透风。李卫忙了一夜,把怡亲王府变成了白得不能见底的世界。三个兄弟正自胡思乱想,外边鼓乐声渐近,四名太监抬着一座龙亭龛子,庄亲王允禄、张廷玉、鄂尔泰、方苞皆头顶白布,腰系麻带
亦步亦趋跟着进了正院。礼部尚书尤明堂双手捧着敕诰祭文走在最前方,直到檐前石阶下站定。弘历见弘时弘昼站着发呆,悄悄拽他们衣襟,三个人便在草垫子上跪了。弘昼偷看那牌位时,只见上面写道:
忠敬诫直勤慎廉明贤故怡亲王讳胤祥第十三神王
看来是清晨雍正重新亲书,十分精神鲜亮。尤明堂捧敕直身站在允祥箦床前,看着弘晓和允禄等人将神主牌位请出安放好,向允祥遗体一躬,走到允禄面前道:“十六爷,您知道我跟十三爷情份不寻常。请您代捧一会这敕书,容我放肆,先给十三爷磕个头。我心里这会子刀绞似的,站都难站定。”
“我知道。”允禄接过敕书,“你也该当如此。只不要哭,一开哭方苞衡臣鄂尔泰他们也都忍不住,我也听不得……”
说着便拭泪。
尤明堂躬着身子到长明灯前,端起清油注了一点,泪水已是扑簌簌滚落出来,伏身叩头下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两只手爪都抓在湿漉漉的砖缝里死命地抠挖,只是不敢放声儿。弘昼忙对弘晓道:“快扶起尤大人,到我们棚里,索性叫他放声,这么着老尤会伤了身子的。
“
……弘晓忙上前搀起他,踉踉跄跄扶到灵棚里间,那尤明堂是礼部老官,始终没敢放声,外间只听他时断时续强抑着的哭声。唯是如此,更令人觉得揪心难过。李卫眼见方苞也要掩面放声,忙大声道:“举乐!”
立时乐声大起,顿时缓冲了灵堂上悲凄沉闷的气氛。允禄走到弘时三人面前,说道:“礼成,起来吧,地下湿气太大。”
又道:“老三办得不错,都已经就绪了,彩棺也快到了吧?陀罗经被皇上一会儿亲自带来。”
弘历弘时都没言声,弘昼却道:“三伯伯一夜连来点点卵也没有,只怕这会子酒还没醒呢!
这里的事都是李卫一手操办,人手不够,李卫连夜七拼八凑起来。亏了还是亲兄弟,要是外臣,还不知怎么样呢!“
“他竟一夜不来!”
允禄大惊之下继而大怒,“他说要过来
照应,叫我们在衡臣那里只管议,打包票这边不误正事。难道他回府就病了,再不然就是在马上摔死了?!“弘昼听得一咧嘴,像哭又像笑,说道:”告诉十六叔一句话,三伯伯保准是吃多了酒。
昨个儿是他四侧福晋的生日,还不到三十岁,出落得像个小丫头,又伶俐得能写诗会填词——“他咽了一口口水,”天塌下来,他也不肯扫了她的兴儿的!“正说着,见允祉带人抬着彩棺,还有一小车藉草进了二门,弘昼便住了口。允禄只装没有看见,一转身便进灵棚去劝尤明堂去了。
允祉昨夜确是吃醉了酒。他原说回府点一下就走的,四侧福晋新编的几个曲儿要演,
硬要他润色。
他刚从园里回来,又不好在寿筵上说允祥的噩耗,天上的雪又正下得紧,一点托词也想不出来,不合吃了几杯,反而勾起兴来,吃酒吟诗听曲赏夜雪,竟忘了允祥的丧事。此刻见众人已布置得齐整停当,允祉也不免面带愧色,忙着到允祥灵前施礼,默默祷告几句,指挥着众人在牌牓前又支起柩床,亲自抱了藉草细细铺了五层,命三十六个人抬着沉重的彩绘楠木棺稳稳放了上去。
他也不怕脏,上前亲自揭了蒙在棺上带着雪的油布,双手抱着出了正堂。
恰在此时,雍正带着朱轼冒雪从二门进来,高无庸疾步前走,高声道:“圣上驾到!”
顷刻之间,两厢庑廊丹陛之乐大作。张廷玉带来的畅音阁供奉们建鼓编钟齐击,箫琴笙笛共扬,哀乐悠远凄漫在纷纷大雪里,与方才灵棚鼓吹的俗调迥不相同,一曲未终犹自绕梁一曲又起增人愁绪。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允祉,徐步走至允祥床前,为长明灯续油,拈了香三鞠躬,亲手将香插好,
退到一边。尤明堂大步上前展开祭文,略舒了一口气便朗声宣读。此时院中数百人,除了雍正全都齐跪在地。但那祭文是国子监祭酒张照所撰,有名的大才子,纯用先秦四言古雅之句,写得妙笔生花,可惜读时人们很难听懂。雍正却听得极为肃穆,待到收束,尤明堂已涕泪满面,提着嗓门读道:
……王也其灵,唯鉴朕衷。
从兹一别,人天相绝。
身虽相违,心依旧榭。澍惠芳芷,其香不灭……呜呼哀哉,述此宸怀,王其响,俎豆绵长……
至此雍正已是泪流满面。允祉是奉旨主持的,见尤明堂读完祭文,方从忡怔中醒悟过来,却没见允禄递上来仪单,拉拉允禄衣襟,允禄却不言声。他情急之下喊一声:“举哀!”不料允禄同时也喊一声:“点神主!”
二人一齐发仪仗令,却又不一样,立刻引起院中一片窃窃私议。雍正顿时红了脸,此刻却不便发作,见弘晓捧了牌位来,从高无庸手中接过朱笔,在“神王”的王字上点了一点。允祉生怕再喊错,看允禄时,允禄也不言声,一时都僵住了。倒是尤明堂见机得快,哀哀已是痛哭出声。弘晓“哇”地一声扑到箦床上号啕大哭,张廷玉顺势一句“举哀”
,满院的人立时大放悲声,马马虎虎将方才的僵局掩了过去。
雍正狠狠瞪了允祉和允禄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众也哭,但无论如何已减去了悲怆之气。
接着便是装殓入棺。偏是那棺材盖儿怎么也揭不开,几个太监累得满头大汗,后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上头钉了两
个钉子,于是又拔钉子,叮咚了半日,才算把允祥安殓进去。
雍正气得手都是哆嗦着,兀自奈着性子把一床陀罗经被搭了允祥身上,至此乐声虽然还在回荡,人们已是哭得没了精神。
只是弘晓已经哭软在地下,双手扒在棺材边呼天抢地,不许人盖棺。
几件窝囊事平安过去,允祉已经平静了一点。棺材里躺着的这个弟弟平素与他相与得很平和,既不知心,也算不上疏远,但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起不了悲痛之情。看着弘晓扑棺恸号,那只带着大板指的手敲得棺材咔咔直响,他竟突然想到李汉王说的“痔疮”笑话儿,竟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来连张廷玉也忍不住怒火填膺,跪在棺旁,一手
扶着哭得发昏的弘晓,恶狠狠盯住了允祉,说道:“诚亲王爷,您有心搅和,不如回府去!”
“三哥太不像话!”允禄脸气得发青,“你这么没人伦,我站你远点!”
允祉此时才意识到犯了众怒,顿时面如土色,后退一步,说道:
“我怎么了!我招惹了谁了!”
“你招惹了十三弟在天之灵!”雍正回过头来,他额前的青筋崩起霍霍直跳,低声吼道,“别人哭,你笑!
朕都听见了!
你一夜不睡就昏头昏成这样?“
至此已是乐止哭歇,灵堂里外静得只闻落雪沙沙,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允祉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呐呐说道:“十三弟,你是见证……你知道我的心……”
“你就别假惺惺了。”
允禄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约主子还不晓得,三哥昨晚陪他的小老婆过生日,根本没顾着过来。你大约难逃这‘违旨欺
君‘四个字!“
“有这种事!”雍正本来已是气得魂不归位,被允禄左一句右一句撩得怒火冲天,咆哮道:“你眼中既没有朕这个皇帝,朕也瞧不上你这个臣子。你眼中既没有允祥这个弟弟,允祥也未必稀罕你这哥子!你大约是想定了,朕已经处置了阿其那、塞思黑、允眩驮拾x,不敢再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