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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湛正站在厅中,见众人进门,脸上便带了几分笑意。
曲莲瞧了一眼,觉得比起一年前,他似乎消瘦苍老了不少。若说一年前的裴湛瞧着不过三十五六的模样,此时的他却已显出老态。面色有些苍白,脸庞消瘦的颧骨都耸了出来,身形不不再挺直峻拔,而是微微佝偻。
不仅仅是曲莲面上一愣,便是徐氏瞧着裴湛这幅形容,也是呆立当场。
毕竟做了二十年夫妻,她竟从未想过裴湛也会有这般苍容的一日。心中霎时便是一酸,积年的埋怨在此时似乎消融不少。她走了两步上前,便向他行礼。
不及她屈膝,裴湛便伸出一手扶住她的臂弯。
徐氏起了身,瞧着丈夫,终是忍不住问道,“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裴湛便道,“不过有些伤病,也不妨事。”
他正说着,众人便依次行了礼。
曲莲起身后,便瞥了裴湛左臂一眼。她方才便有些讶异,自进门后,裴湛便一直背着左手,便是方才扶起徐氏之时,也只用了右手。
裴邵竑在一边觉察出她的目光,脸上便有些黯然,只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见她双手垂在身旁,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裴湛虽不是个情绪外露之人,对于子女也极少露出关怀之色。只这近三年时间来,他与家人相处不过两月,此时便是见到仍有些怯懦的裴邵靖,面上也依旧是一派温和。
一阵契阔之后,众人便自行退下且回各自院子整理休憩。
待众人离了厅堂,裴湛这才让抱着两个孩子的李姨娘和乳娘上前来,看着襁褓中的两个婴孩,他沉默许久,却只低低的叹了口气。
徐氏不知他心中作何想,只得上前低声道,“薛姨娘也是个命苦的,难得一对龙凤双生,头一个便是胎位不正,挣扎了两日才生了下来。哥儿是先出来的,因身子骨不好,又伤了腿脚,妾身思量着竑哥儿媳妇一向处事稳妥,便将这孩子交给她带着。将养了这些日子,如今瞧着气色比起姐儿竟还要好些。姐儿是李氏带着,跟着靖哥儿住在峥嵘堂西厢的碧纱橱里,路上受了些寒,如今有些咳嗽。两个孩子还都等着侯爷起名……”
听着徐氏在一边絮絮的说着,裴湛只认真的听着,直到她收了声,他又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男孩儿就取个‘章’字,女孩儿就取个‘幼’字吧。”
徐氏听他语气温和,又带了几分怜惜。心想着,到底是上了岁数,见了这般襁褓中的婴孩,便也硬不起心肠,况且又是自己亲生的子女。
思及此处,压住心中酸涩,徐氏便柔声问道,“那这两个孩子,侯爷可有安排?”
裴湛闻言,思忖片刻后道,“女孩儿依旧让李姨娘带着吧,至于男孩儿……父母俱在,怎么也没有养在嫂子跟前的道理。靖哥儿还小,便让钟姨娘带着吧。左右也不指望他光耀门楣,只将来做个衣食无忧的闲人,也不枉他托生在我裴家。”
徐氏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又觉得便宜了钟姨娘。只是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只能如此。想到此处,脸上便露了笑道,“侯爷考虑的是,那妾身便这般安排了。”
一边说着,便着了在外面等候的芳菲,让她将两个孩子起名、以及章哥儿送到钟姨娘处抚养的事告知裴邵竑与曲莲,又着了春莺去钟姨娘那里交代此时。待一切妥当了,这才与方妈妈一道儿进了内室,开始安置起来。
回到京城裴府,曲莲自是与裴邵竑一道返回往年他一直住的嘉禾轩。
裴邵竑返回京城已有两月,自是将嘉禾轩拾掇了一番,如今曲莲再踏进这院子后,便瞧出了不同之处。
整个院子似乎都被粉刷了一遍,屋内陈设也用了新物。
原本挂在堂中的山水换成了花鸟,条案上摆着的三足鼎也换成了西洋钟。
见曲莲四顾打量着外间厅堂,裴邵竑便有些得意的问道,“怎么样?瞧着还顺眼么?”又道,“你先去内室歇歇,紫竹堂那边恐怕一会儿便要有人来请晚膳了,父亲今日嘱咐一起吃饭。”
他正说着,那边芳菲便走了进来,将徐氏嘱托之事告知了二人。
曲莲听了,心中虽有些不舍,到底却没有不舍的理由。面上便没什么波动,只对她淡笑道,“知道了。”
裴邵竑见她面色淡淡的,自是知道她恐怕是有些在意那个孩子,只也不做声。待芳菲离了院子,这才上前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父亲想的倒也没错。”见她微微有了抗拒,反倒使劲收拢了臂膀,又道,“你若是不舍,咱们自能生一个!”
第090章 这晚
想着不过在半个时辰,紫竹堂那边恐就要传膳,曲莲自是不及休憩,便坐在宴息处炕上,听染萃报说箱笼的安置。
霸陵侯府建府不到百年,嘉禾轩便一直是嫡长子的居所。
虽是这般,这却不是个很大的院子。
南北方向的是七间自带着耳房的正房,东西两侧则是五间带耳房的厢房。自有抄手游廊将其连接,合成了一个院子。正房后则是一排十间不带耳房的屋子,便是丫鬟房。
几个粗壮的婆子将一个个箱笼抬进正房西间的耳房之中,几个小丫鬟则跟在后面跑来跑去,查看着婆子们的举动。
曲莲听了染萃的报告,便让她去按着登记造册的本子开始查点。
裴邵竑坐在炕桌对面,自顾的喝着茶,直到染萃离了屋子,这才道,“你这是着什么急呢?”
曲莲抬脸瞧他,知他定是觉得无趣,倒不是真心询问。便问道,“方才在紫竹堂,我瞧着侯爷……似是左手有些不便?”
裴邵竑听她问起此事,便叹了口气道,“过怀安卫时,左肩中了流箭,伤了筋脉。原本前岁在北地时那里便受过伤,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将养了这些日子,左臂依旧感到阵阵酸痛酥麻,不说长枪,便是沉重些的精钢剑也提不住。”
曲莲听他这般说着,自是能感受到他心中难过,便温声道,“如今战事已渐渐平息,将养些时日,再延请名医,定能养好。”
裴邵竑听了,便对她笑了笑,冠玉般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十分的有神。见他目光灼灼,曲莲便觉得脸上有些泛红,只不自在的躲了他的目光。
只是心中蓦地想起来,便是裴湛那般多年征战之人都受了重伤,不知道裴邵竑身上可有伤病。昨夜路上疲惫,他又沈冲处许久,带返回时,她已疲惫不堪,竟忘了这事。此时想起来,心中便有些愧意。
如今面色自得,半倚在迎枕上气色倒是还好……
“你身上可有受伤?”曲莲思忖了片刻,索性便问道。
裴邵竑一听眸子便有些笑意,道,“你可算是想起来问问我。”又道,“战场上兵荒马乱的,我倒也吃了些亏……”说到此处,便见曲莲蓦地瞪大了一双杏目,神色也有些紧张,便缓了声道,“不过是小伤,不碍事。”
曲莲不听他这般轻描淡写,少有的硬声问道,“到底是伤在了哪里?”
裴邵竑听她这般生硬询问,便有些不自在道,“晚上便让你瞧瞧,现在倒是不便。”
曲莲闻言便有些诧异,正想着,此时来传膳的丫鬟便到了。两人自是立时便起身,出了院子,便朝着紫竹堂行去。
路上,裴邵竑又与她说了说沈冲与宋氏母女的事情。沈冲此次返回京城,自是回到自己家中。宋家倒是刚在京城置了宅子,虽只是个五进的院子,但如今宋家人口简单,住着也算宽敞。
“……就在四联胡同那里,距离我们府倒是不远。宋晗如今在那位面前也算是得力的人儿,倒是可以多来往一些。”
这番话说的,颇有些微妙,曲莲走在他身侧落一步,闻言便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想了想温声道,“宋晗如今不过十六岁,没有得力的外家,又因自庐陵而来便没有相交的世家。他自己还有些能耐,却不是能翻过天的大才,这样的人自是易得帝王心。”
裴邵竑本不过是随口调侃几句,却没想到得到她这样一本正经的劝解。心头有几分雀跃,嘴角便不自觉地勾了起来。伸手就将曲莲垂在身侧的手攥了起来,还刻意用那掌心的厚茧蹭了蹭她的手背,好笑道,“我还不至于跟小孩子争锋。”
他说得轻松,曲莲脸上却依旧端凝,只低声道,“世子这般想倒是好的。那位这般抬举宋晗,也是在表明态度……,聪明人总是不需将话说的过于明白。”
裴邵竑闻言,脚步顿了顿,只微微侧首看她。见她坦然抬眸回望,他一愣,心中竟不由的生出几分惭意。
见裴玉华自抄手游廊那里转来,他心中松了口气,便止了话头。
晚膳后,裴湛便让众人自回各自的院子歇息,奔波这些时日,铁打的身子也会觉得疲累,何况这还都是些妇孺。
只是却将长子留了下来。
两人并未前往外院书房说话,只在紫竹堂厅堂之中说了小半个时辰。
裴邵竑见父亲面色不好,便劝他早些歇着。
待到亥时,裴邵竑便回了嘉禾轩,见曲莲正在指派着几个小丫鬟收拾着箱笼,也未说什么,只低头进了内间。
曲莲见他面色似有心事,便遣散了小丫头,只让染萃去端了茶水,自个儿端着茶盏也进了内室。
见裴邵竑坐在榻上依着床壁有些出神,曲莲便端着茶盏走了过去,低声道,“天寒地冻的,世子喝杯热茶去去寒气吧。”
裴邵竑抬脸看向她,面上倒十分温和,伸手将那茶盏接了过来。
茶汤清澈,虽冒着热气,却刚能入口,他脸上带了几分笑意,他仰头一饮,那半盏茶便被他喝了下去。
曲莲见他这般,便将那茶盏接了过去。知他心中有事,便在桌边坐了下来,等他开口。
裴邵竑闷了一会儿,见她始终坐在那里,也不做声,便讪讪道,“你怎么也不问我?”
见他这般询问,曲莲知他心中憋闷,也不与他计较,只柔声道,“世子可是因为晚膳前那番话心中不虞?”
裴邵竑一愣,这才想起曲莲话中所指乃是新皇重用宋晗之事,便摇了摇头道,“宋晗虽得皇上重用,不过是因为他势单力薄,此时得此重用,便能成为天子近臣。这些我自是比你更加明白,我不过担忧父亲的身子,今日我与宋太医谈了几句,父亲恐怕有些不虞。”
曲莲本以为他是为前程担忧,听他这般说道,倒是有些吃惊。
心中思忖了片刻才道,“若是太医院的掌事这样说,那倒是让人十分忧虑。只是,这世道偏得许多能人或隐于山野或隐于市井。如今侯爷既然在家中修养,世子不若去寻了名医来诊治,或许能遇到圣手。”
裴邵竑听了自是颔首,便又道,“我已经派人去寻了谭瑛。”又叹道,“若不是谭掌事遭变,我现在也不至这般担忧。”
曲莲听了便是一愣,遂问道,“我去岁曾听说,那位谭瑛大夫便是太医院掌事的侄子。今日又听太医院换了掌事,那之前那位谭掌事到底是遭了什么样的变故?”
裴邵竑便道,“献王登基之后,曾招谭掌事入内,也不知是因着什么事,谭掌事是被抬出来的,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因着这件事,献王大怒,下了敕令,谭家永世不得入太医院。那谭瑛葬了伯父,又因受到同僚排挤,便离了京城,如今要去寻他倒也不甚容易。”
曲莲听了,便沉默了半响。
听他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