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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滞碍地出入禁中,别有用心地传达上意。无论所谓的“遗旨”是多么的不合情理,内心蒿然的李德裕也只能无奈地接受,根本不能质疑它的真实性。李德裕及其他外廷臣工与以前一样,对新皇帝的迎立不仅无法施加影响,甚至无从知悉,只是在一切都无法改变后消极地接受:出人意表,会昌一朝饱受迫害并从骨子里仇视会昌君臣的皇叔李忱入继大位。其实,“以察为明,无复仁恩”的李忱于宦官来说也不是合适的人选,宦官们后来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了惨痛代价。但李忱与李炎、李德裕宿怨极深。这使鼠目寸光的阉人更青睐于他,把他看成摧毁李德裕的可靠工具。表面上看,李忱掌权是李德裕遭受打击的原因,其实因果关系正好相反:皇叔不可思议地柩前即位不过是宦官为打击李德裕所采取的一个决定性步骤。
既然如此,李德裕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
长乐驿外,谁与他共饮这一觥送别的酒?
没有什么人长亭相别。送李德裕南行万里的只有一人——不是士人,是僧人。曾被他的权势和官场表面礼节掩饰得非常好的孤单处境终于显现出来了:等不到一句慰藉的温言一只挥别的手,有的只是窃笑无声地充斥在南衙北司的阴暗角落。李德裕不能不面对芳草夕阳无人处,黯然品味着孤立于文职官僚集团之外的苦涩。
就是这样一个悲剧人物,诱导着我去作一些与处世哲学有关的思考,试图在老庄式的浅白感悟外寻找更具社会性的涵义。在读《明史》的时候,我也不由得将他与万历朝的张居正作对比。他们都面临着一个重臣的两难境地:要么尸位素餐,在庸庸碌碌的日子里坐观自己的老化,就象看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物件慢慢腐朽;要么挣扎着有一番作为,最终在和光同尘的空气里窒息。张居正与李德裕一样选择了后者。他政治实践的捩折点是自己的死亡。李德裕的执政生涯却因李炎的死亡发生重大逆转。逝者已然无知无觉,生者却必须目睹世态炎凉、人情醨薄。这使得他的遭遇比起张居正尤其的不幸。张居正的对手主要是外庭群情汹汹的道德主义者,而李德裕则苦于无法彻底打击内廷阉人。明季泛滥的道德主义是传统政治政治伦理癌变的结果,而宦官更不过是帝国权力体系的附骨之蛆。所以,透过表面上的差异,我们可以认为对“臣道太盛”表现出排异反应的,归根结底是帝国固有的政治结构,有着十足韧性和弹性的结构——在很长很长时间里,长得唐也亡了、明也亡了,它也没有多少实质性改变。
鬓发霜侵的李德裕踏上了更加寂寥的长长一条鶂路。长亭、短亭、长亭、短亭……七十五长亭外,不是他的故乡。谁也说不清何处是他心底的归处,长安,还是他在平泉庄的家?
其实,李德裕在平泉庄的时光很有限。失落的日子里,那一首又一首《忆平泉》不过是用对山庄若多细微景物尽自细致却未必真实的描摹来苦苦寻找一种已被抽绎的情感。他南谪后,平泉庄蓬门昼掩,竹径寂廖,红桂静静地凋谢在碧潭前。洛阳城内的豪族越过日渐圮坏的墙垣盗取松石花树。最后,连平泉庄也改作了平泉寺。这一改,就改出了某种归结性的意味。
庙号武宗的李炎归葬端陵的那一个月,被他和李德裕所打压的循州司马牛僧儒迁衡州长史,恩州司马崔珙迁安州长史,湖州刺史杨嗣复迁江州刺史,昭州刺史李珏迁郴州刺史,而流放封州的李宗闵也起复为郴州司马。李德裕南谪,这些平庸但对唐的政治生活曾经拥有非常影响力的前宰相们则同日北迁。他们都老了,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以后的日子是要完整地留给李忱的。所以,他们的北迁更多地具有象征性,带着涤荡会昌政风的意思。可这也许提醒了一些人,不能在日后给李德裕同样的机会。由此观之,平泉庄可算不上理想的幽禁处所。不全然因为多少官员的阿谀和世故在平泉庄的月榭前喧妍着,金丝笼里啼叫着,四壁上悬挂着,铭刻着进献者的名号在多宝槅上陈设着。更要紧的是,它离东都不过三十里,近迩两畿,联络朝野有极突出的便利。于是:
过了一个月,李德裕被解除平章事,收回荆南节度使节钺,留守东都。
半年后,李咸莫须有的控告使李德裕降为太子太保、分司东都。
九个月后再贬潮州司马。因为吴湘盗用钱粮程案翻案了——那倒未必是一个莫须有的案件,但作为整治政敌的借口,无所谓。
又过九个月,李德裕终于万里投荒,被送往崖州。
这是湮没在天南荒烟蔓草里的一个角落——雨林里,文明痕迹和草木反反复复地争夺着每一寸空间。崖州的荒凉不仅意味着匮乏,还意味着巨大的落寞:没有多少可以做的事,多少可以走的路,甚至没有可以对话可以倾诉可以感染的人、可以亢声争辩驳斥的人——全郡户数不过八百一十九,散落在孤岛上,且多有未开化的百越人……崖州,在那个时代人眼里,是鬼门关外的九幽狱。永贞的宰相韦执谊甚至连这个地名都非常忌讳,然而最终他自己也没有逃脱被贬崖州的命运。他、皇甫鎛,还有更早一些的杨炎,这些失势的宰臣不得不踯躅于南去崖州的路途,在踯躅中消耗掉人生涯的最后一段。他们的对手都明白:那些政治强人的身躯可以用栅栏禁锢,而禁锢他们影响力的只能是距离。距离就是这个狴牢的藩篱——“雷州徐闻县南舟行,渡大海,四百三十里达崖州。至京师七千四百六十里,至东都六千三百里,广府东南二千余里”——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李德裕对这个距离的感受肯定要深刻得多:
独上高楼望帝京,
鸟飞犹有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
百匝千遭绕郡城。
如果说《登崖州城作》还因恪守“哀而不伤”的诗歌创作守则而压抑了什么的话,王谠在《唐语林》中所记载的李德裕可能要真实得多:“公每登临,未尝不北睇悲哽”。登临之地因该是舍城城北的望阙亭,而时间大约是申酉之交吧:在平泉,桑柘影斜,夕烟中朝出暮归的荷蓑老叟吆喝着牛羊悠悠地踱过田埂;在长安,那正是六街传鼓时分……崖州没有严厉的宵禁,李德裕可以冥然兀坐在无垠的儯u中,把自己坐成一樽北向的雕像。天已经渐渐晚了,化不开的墨色洇染着边城周遭的荒芜景象。桄榔椰叶将舍城水流域四下里飘散的暗青色野烟分割成丝丝缕缕。褴褛的瘴气后面,残照也没有,月也没有,就是北翥飞鸟也在微弱天光中翙翙投林,就是围绕郡城的荒山也只剩轮廓。老人脸颊上两道晶亮的线沿着鼻梁洏洏而下,都是被泪水打湿的泪水。
他不想归去,他也没有归宿。简陋的下处藏在鬼气飖飏的黄芦苦竹中。推开柴门,满眼挂网檐虫、绕床饥鼠。庳湿使空气都有青苔的颜色,残羹冷炙散着淡淡的腐败气息。那就留半截残烛吧。一个人的长夜里,明灭不定的光就会使陋室里的一切影影幢幢,连老人自己的身影也扭曲变形了,映在垣衣班驳的壁上,就象一个人与他抱膝相对,讲述一个古老传说:
人留在尘世的一个个脚印是不会磨灭的。它们静静地躺在匆促的脚步留下它们的地方:在山路,脚印如同满径落花;在溪桥,脚印如同残砖数方;如果桥耐不住年月的侵蚀坍塌了,那么脚印就会是停渚在水面上的浮萍点点;如果连水流也干涸了,脚印就是搁浅的小小的船……它们在等待主人来找寻。人死后,不昧的魂灵就会沿着生前曾走过的路将自己遗下的脚印一个个重新拾起——这是人在紫陌红尘中要了断的最后一桩事情。最后,当亡灵拾起他一生中最初的一个脚印,那么他就将空白又还给了这个世界,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大中三年,李德裕终于飘飘渺渺地踏上了拾取生前脚印的迢递路途。长路将穿过天南的烟瘴蛮溪逶迤北去,经过平泉庄的断壁残垣,经过渭水、经过骊山、经过柳色掩映的灞桥,一直延向遥远的帝京……那里,有他遗留的无数脚印,恍如落叶满长安。
当权的宰相令狐绹两次梦中邂逅回到长安的李德裕,这使他在长安的繁华里品味到一丝惶恐。经他出面请旨,李德裕遗弃在山陬海澨的骸骨被迁回。
第七篇:终归大海作波涛
一个老僧宴坐在瀑布边的岩石,饧眼看着远处拾阶而上的一个行人。那人在老僧的凝望中近了,近了,一直走进水激石响的硿然之声里,走尽了山路。他也是一个僧人,似乎已经在山水间独自前行了很长很长时间,人到中年已然一脸风尘。那僧人默默地仰视着峭壁上如雨的流水,而伫立在瀑布前他自身也成了被仰望的对象。老僧的慧眼从他深锁的眉宇间隐约看到一种光芒,尽管他远离了紫垣,来到远离尘嚣的幽谷里。
就这样,两个僧人看着水流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将飞珠泻玉的壮观湿漉漉地倒挂在石梁上。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聆听着,绎味着,中年僧人仿佛从老僧语带双关的诗句里看到一个从高处不胜寒的危崖跌宕着下来的真实自我,在嶙峋山石间艰难宛转地寻找去向沧海的河道。他知道,自己深藏许多年的生命秘密在磅硠水声中被老僧给破解了。不过,不要紧。这里不是宫闱。人在空山灵水间,并不担心被诇破。他信口接过来吟到: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潮起潮落的平平仄仄鼓荡着万重烟波,湮没了眼前的山、眼前的水、眼前的草树穹石——语气吞吐中形成的浩淼无尘是龙的故乡,使两个僧人全身心地沉浸在虚幻的沧海气息中。
……
老僧是黄檗禅师,也有人说是香严閒——就象故事中的瀑布也有人说在昌化大明山、在奉新犀牛潭或福清黄檗山。些许细节上的差异对于我们的长篇叙述来说是无关紧要的。那位气魄轶尘的中年僧人法号琼俊,俗家名讳李忱——作为这段历史叙述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他终于在叙述接近尾声时现身了。也许我将故事说得过分造作了。“瀑布联句”其实是李忱无数秩事中最合乎情理也最富于文人气息的一个。但我觉得非如此不能尽意。因为长久以来,是那么多造作的传说象藤萝一样在我们的主人公身上蜿绕、罥结。那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故事枝枝蔓蔓,让李忱以一种刻意造作的风貌在历史的风中飘摇。
李忱的母亲郑氏据说是尔朱氏的苗裔。就我所知,她是这个冷酷、嗜血而闻名的北朝家族露面于历史的最后一人。江南几百年杏花春雨的滋润软化了祖先遗传的刚硬气质了么?连姓氏都不一样了,可丹阳街头的一个方士仍然准确地指出了她不同寻常的命运走向。他预言郑氏将会成为天子的母亲。镇海节度使李锜相信方士的话,别有用心地将郑氏纳为侍人。可这种讨巧的方式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短暂反叛使李锜在长安引颈就戮——郑氏的命运轨迹却因此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作为罪孥被没入掖庭宫后,她遇上了宪宗皇帝。于是,幽深的宫廷里有了一回殢云尤雨的事;于是,邂逅性的偶然事件有了一个影响王朝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