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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作揖,站在人前唯有曹操瞥见他指上挂着那枚小小草环。
诸位可知江东豪杰之多,不亚中原,伯符年少气盛新并江南,诛尽豪强,所失者,人心也——他回身面向众人,此其大忌。
曹操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厚厚的棉袍下面是藏青色的长衫,虽然重重叠叠穿了许多,毫不臃肿,好像只是根衣架,撑出个人形。
忽然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手掌微微弯成一个恰好的弧度,仿佛凌空握住他的腰身。
上一次揽住的时候,也并未觉得有骨头刺入手臂。
头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是满怀清风的样子,脸上写着天下尽在囊中的傲气——或者有他,天下真的就能轻易收归帐下吧。
曹操一惊,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一语成谶。
却越发觉得他不可捉摸,一如满园海棠,昨日还红透枝头,一夜风雨,竟然就悄然无踪。
手心忽然冒出冷汗,才发觉帐内一片寂静,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齐齐望着自己。
郭嘉似乎知道他根本没在听,走上前来,几乎凑到了桌案的犄角上,眼里全是神神秘秘的意思——奉孝适才说,孙伯符者,一人之敌耳,不足为惧……纵有百万之众,必死于匹夫之手。
环顾四周,大家都是一副不屑的神色。
程昱迈前一步——奉孝适才说,有妙计安孙,难道就是如此而已?
郭嘉撇过脑袋,扬起嘴角眉尖,仲德不信……那,看看就知。
匹夫?曹操拉过郭嘉的右手,扯下他手指上那圈枯草,收进自己手中,用力一握——奉孝,可是师承于东方朔……也能测字卜卦通鬼神。
他抽回手,笑容隐去,将军若不信奉孝,那便……算了。
还有,将军……他压低声音,出征时若披那件披风,胜算定增一成。
文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郭嘉接过翠娘手中的酒,看一眼,默默洒在院子里一株光秃秃的植物根旁,你看看,早说过要常常浇——如今这样子,恐怕是活不了了。
荀彧仔细看了许久,勉强认出是一株死掉大半的海棠。
这是哪儿来的?记得他院子里除了梧桐灌木,便是杂草,什么时候多了海棠花。
郭嘉自顾自地低头给花培土,半天才应,我让翠娘从将军园子里挖来的。
一阵冷风,荀彧把脖子缩了缩,这寒冬腊月,亏他想得出来,居然移花接木。
用指头弹了弹海棠枝条,郭嘉直起身子,靠近荀彧胸前,试图用他挡住见缝就钻的北风——明儿开春,我这院子里就同将军府上一样,有海棠花可看了。
奉孝,海棠花浇酒可是不能活的。荀彧也乐得替他拦着些,总觉得风吹得他袍袖烈烈作响,会牵着整个人跟纸鸢般,飞上天去。
恐怕就再不回来。
顺手将他拉拢一点点。
他闭着眼躲风,喃喃自语,翠娘能带来将军府的落花春,又有了海棠花,便不用去将军府赏春了。
荀彧苦笑,原来这人跑去找曹操,单单为了寻春,顺便再出点小谋划点小策——奉孝,若尽全力辅佐将军,天下岂不唾手可得?
郭嘉摇头,文若差矣,将军为人,不会坐拥天下。
为何?
就算打下江山,不过是他们刘家的,干卿底事?他浅浅咳嗽一声,这一回却像是真的,眉头也皱得深……又干将军何事?
这……推推他的肩,外面风大,进屋说话。
文若来找我,绝非仅仅为看我种海棠花,郭嘉又俯身下去,看海棠的枝干。
自然,仗还没打完,你怎么就从官渡跑回来了。
郭嘉仰头笑,文若好生不关心我,打仗是将军的事,我,这不是病了么?
真病了……荀彧蹲下身,拉着他的手腕想摸脉。
却被他拂开手,风大,掀袖子冷……郭嘉漠然看着荀彧的脸,文若,不必担心,我自己清楚得很。
可你若真病——荀彧缩回手指,还是要……
知道,他打断他的话,起身进屋,翠娘不是替我去江郎中那儿抓药去了么。摇摇摆摆踏上台阶,看得荀彧心惊胆战,生怕他跌将下来。
你以为我真病,只不过仲德成日一副我欠他钱的模样——所以我就回来了。他狡黠的笑容又回到面孔上,荀彧猛然相信他确实没有病,不然怎么还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笑呢?
孙策死了。
郭嘉蓦地回头。
重复一遍——孙策,死了。荀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究竟满脑子都在想的什么,程昱写信说他妖言惑众,气呼呼地说了一通他的坏话——也怪不了仲德,他本刚烈,又常自恃才高,没来由被郭嘉忽悠一圈,难免恼怒。
可是他凭什么能断言得恰到好处。
孙策死了——伯符……果真,死了?郭嘉一字一字重复一遍。
千真万确。
荀彧也疑惑,不是奉孝断言说他必死于匹夫之手的么,如今他果真死于匹夫之手——你何苦如此讶异?
他噗哧笑出声来,文若啊文若,连你也相信——果然他们说我,妖言惑众呢。
你——我随口说说罢了。郭嘉闪身放荀彧进屋,掩住门,放下帘子,语气还理直气壮。
你随口——我不过是怕将军担忧过虑,便随口安慰他两句,谁知所有人都当真,尤其仲德,他大概是恼我让他出头挑起话来吧……屋里暖,他把缩进袖子的手拿了出来。
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荀彧哭笑不得地抓一把香塞进香炉里,连说辞也没准备好。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哑口无言吧。
他随口乱说,也能被上苍眷顾,那是——单纯的好命吧。
文若……郭嘉拎起靠在墙边的白纸伞,缓缓打开,撑在头顶,若是孙策果真来袭,你一人能应付么?
恐怕不能。
城里剩了没几个老弱残兵,剩下的只有百姓。
故而,我回来了,若伯符未死,恐怕几日之内,江东铁骑就要杀到,到时——郭嘉招牌式的表情油然而生,笑得荀彧满心不安,觉得他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嘉自会与文若同生共死。
忽然很希望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郭嘉将手中的伞举到荀彧头上,文若,这伞,是不是太旧了?
啊?荀彧还未回过神。
我说,这伞没用过,怎么也旧得这么厉害,将军果然没给我把好伞啊。
他摇摇头,好像很痛惜曹操人品的模样,笑嘻嘻收起伞,妥善方好,今日虽辰不够良景不够美,不过酒逢知己,当千杯不醉——来来来,文若,我与你满斟一杯。
好像刚才只不过做了场绮梦。
听见了些,十分中听的,梦话。
远远许都城郭在望,曹操解下披风,命人妥善收藏之。
若进城迎军队伍里某人看到这披风,岂不会暗自窃笑至内伤?
军士俱已疲倦,胜利也难以敌过几百个日子衣不卸甲的劳顿,曹操在马上也觉得有些眩晕,圆白的太阳似乎比平常远许多,剩下没有温度的小小一点,天气阴闷,一点没有凯旋的味道。
明明已经五月,为何一点温度也没有。
仗打得太久,都忘了今夕何夕。
他果然不出所料地站在迎接队伍的最末,严严实实地裹着,不住低声咳嗽,就像那一年他征张绣受伤以后,他总是如此。
不以为意。
文若站在他前面一点,似乎有意无意地替他挡着风。
其实不用人说也知道,劝他把袁氏兄弟凉在一边,不如修整的人不会是程昱,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词汇。
不过仲德不说,他也不用挑明。
那个人歪在荀彧身后似有似无地笑,笑得他简直不想多看他一眼。
翻身下马,径直走,连余光也不再瞟一下。
文若,将军果然意气风发呢……
郭嘉望着光秃秃的海棠叹了口气,只是,果然海棠花喝酒是会死的。
不知为何,听出些形影相吊的悲戚。
荀彧心念一闪,仿佛曹操曾说过面前这人犹似海棠,很有一种劝他日后少喝几杯的想法——不过自知那是行不通的。
人人都说理应乘胜将袁氏一门斩除,为何将军却回来了?郭嘉将海棠一根枝条折断,里面也干涸,估计是死得彻底了。
因为程昱劝说将军,袁尚袁谭肯定会自相残杀,不若留点时间看戏。
哦,他又剥开另一根枝条。
我总觉得依仲德的脾气,这仗没这么容易就完。
郭嘉欣喜地发现一根还未干透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合拢它,笑——大约是仲德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荀彧忽然想起昨日去将军府看见倾心亭边那一个坑。
文若,你说这海棠是不是已然死了……郭嘉轻轻一拗,一截枯枝落到地面,用鞋底用力一碾,居然粉碎。
不……见得……吧。
他忽然弓起背脊,咳嗽起来,直到失去重心,额角顶上他的手臂。
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看见他嘴角比平时鲜艳一点。
那,不过是错觉吧。
当然当然,荀彧扶起郭嘉,他那么瘦,偏偏觉得重。
回头望见海棠的枯枝嶙峋地戳着,心里一凉。
奉孝,你写信给仲德了?
他不置可否,也不能置可否,咳得肝肠寸断,似乎连心肺都要裂开来,只是自始至终拼命掩住口唇。
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文若可否带我呈上书信与将军……如今袁谭袁尚不足为虑,大可平刘表——从袖中掏出一方白绢。
还没递到他手中,又是一阵咳嗽。
荀彧去接,掌中猛然一阵温湿——摊开手,竟是点点腥红。
雪白布帛上黑字之间,星星点点,落红一片。
文若……代我重……咳咳,重抄一遍……
丝帛柔软地瘫在指尖,重逾千均。
郭嘉垂下头,沉沉如睡,嘴角居然仍带着笑意。
二袁果然打得天翻地覆,兄弟反目,竟比常人相争更加惨烈。
计策一如以往的顺利,就像他平淡的一句戏言——那人——握紧手中书信,血色已经干涸,好像是黯淡的,不够纯净的墨色,曹操平静的面色冻结成冰。
荀彧奉上书信的时候期期艾艾,奉孝说,让我代誊一份,但……
冀州平定。
封,奉孝为,洧阳亭侯。
文若,奉孝院中的海棠可曾种活——他背着我挖我家园子,还未跟他清算。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渐至微不可闻。
郭嘉,郭奉孝,郭祭酒,他很久不曾笑得妖孽横生地站在倾心亭畔,说——将军的好酒,将军,那锦鲤,那诗句,那……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还是,路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去秋来,冬尽春生。
将军,奉孝院子里的海棠,依然如旧。
不如让翠娘再移一棵新树。
将军。
将军。
将军。
他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没听见,城门外炮响三声,鼓号齐鸣,数万军士整装待发,身边似乎有很多人在唤他,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茫然四顾,沉重的盔甲压得全身酸痛,扯下披风的丝带,毫无用处。
天地皱缩成小小一团。
今日出征乌丸。
临行时翠娘突然奔来说,郭大人不见了。
他不见了?
他知道他病了。
他只知道他病了,很久——终于把这些杂念抛闪,刚才他似乎让荀彧去寻他了,可是怎么寻了许久,还未寻到?
有人在说,吉时已到。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