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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无愆穿过雨幕四处望去,却不知这荒坡究竟是在何处。
“不行,我不能让父亲母亲和哥哥还有涟漪他们就这么躺在雨里……”
无愆自言自语着,摇晃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在暴雨中寻找着。她要找个地方,再找根木头,亲手掘坟安葬自己的家人。
头部的伤痛一阵一阵袭来,无愆下意识地用手摁住额角,却不肯停下脚步。
她想好了:她要努力地找,找一个干净、宽敞的地方。然后努力地挖,挖一个又深又大的坟墓,让父亲母亲和哥哥、还有家里所有的人都舒舒服服地躺进去。
对了,还要记得在他们身边给自己留个位置。等给他们盖好了土,自己就可以躺在他们身边,自己把土盖到身上……这样,他们一家人就又能在一起了,再也不分开……
无愆脸上浮起一缕凄艳的浅笑,就这样冒着暴雨、踏着泥泞,往前走着、想着、找寻着。耗尽了体力与精神的她终于不支,眼前一黑、脚下一滑,滚下泥坡的同时,再一次昏死过去。
此刻,东郊树林里,终于等到了傍晚的张义和合珠正冒着暴雨,艰难地赶往西郊的荒坡。
“雨这样大,马车几乎走不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一想起夫人和小姐、公子就这么躺在雨里、躺在泥地上,我心里……”合珠哽咽连声。
“别急,我们一步一步走,总会到的。虽说路难走了些、慢了些,但这场暴雨也有好处,至少我们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可以更有把握将公子他们顺利带走。”张义一面用力拉着马车前行,一面安慰着合珠。
合珠咬着嘴唇拭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使劲帮张义推着车子。
宫中。御书房。
“这么说李鸣鹤没有做纸上的回复,而是直接打发了他的儿子亲自来京谢恩了?”
“是。李将军原本是要李公子随末将同行,一道回京的。但末将身负皇命,不敢耽搁,便先行一步赶回来向皇上禀报。”
“可曾觉察李鸣鹤有何可疑之处?”
“回禀皇上:末将暗中仔细留意,并不曾发觉有何异动。”
“很好。你来往辛苦了。找余得水领赏,下去歇着吧。”
“是。末将遵旨。末将告退。”
看着使者离去,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傍晚。西郊荒坡下的小道上。
“员外爷、安人,雨太大了,马车实在走不动,这四周又无处可避雨,如何是好?天已经晚了,照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恐怕要冒着大雨,在这荒地里过夜了!”
一位四十多岁、面目和善的人揭开车帘,探出头来看了看,叹口气道:“唉,怪我不听夫人的话,非要今天往回赶,不想被真被困在了这荒地里。”
回头朝车里道:“夫人、浮香,咱们索性下车呆会儿吧。车里早被雨打透了,窝在里面也没什么用,湿闷得难受。不如下来透透气。”
说话的人乃是河间府景和镇的一位乡绅,名叫沈维年,为人慈悯,颇肯行善,当地人皆呼“沈员外”。夫人杜氏也十分温良。
听见车内夫人答应了,赶车的仆人忙搀了沈员外下车,丫鬟浮香搀扶着杜安人也下了车,一家人就傻傻地在雨里站着,无可奈何。
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的照亮。
眼尖的浮香突然踮起脚伸头朝着前面使劲张望。
“浮香,你只管伸着脖子眯着眼,看什么呢?”杜安人纳闷地问。
“员外、安人,你们瞧,前面远远的那里,是什么?雨大看不清。模模糊糊瞧着,怎么像是个人呢?”
浮香伸手朝前方使劲指着,沈员外夫妇与驾车的仆人都顺着浮香的手指望去,但却看不真切。
“沈兴,你过去瞧瞧。”沈员外对那驾车的仆人吩咐道。
沈兴答应着,冒雨朝前跑去。
“员外爷、安人!还真的有个人,是位姑娘!”沈兴的声音穿过雨幕传了过来。
“啊?快去看看!”沈员外和夫人一惊,忙一齐赶上前。
“这位姑娘受了伤。瞧她额角那伤口像是撞的。只是这大雨天、大荒地里的,一个姑娘家怎么自己就昏倒在路边了呢?”浮香仔细地端详着昏迷的无愆,又是同情又是困惑。
“许是遭了什么难吧。唉,真可怜。”
杜安人一面心疼地叹息着,一面搂住无愆,摸出手绢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泥污,看到了一张明净姣好的面庞。
“瞧这姑娘生得,真好看。”
杜安人不由心生怜爱,略一想,转朝沈维年道:“老爷,这孩子眼看着是没什么亲人,不然也不会带着伤自己躺在这里。不如……咱们先把她带回去再说,你看呢?”
“夫人所言,甚合我意。这姑娘有伤,不宜在雨中久待。快,咱们把她抬上车,还是继续赶路吧!”沈员外吩咐道。
他们不知道,在旁边的这片荒坡顶上,正躺着这姑娘的几十口家人。
四个人将无愆搀了起来,沈兴驮起她,杜安人和浮香在身侧和身后扶住,回到了马车上。
车内,杜安人搂着昏迷不醒的无愆,紧挨沈员外坐着。浮香坐在了车板上。车外,沈兴正拼尽了全力驾着马车前行。
车轮迟滞的嘎吱声和暴雨声中,无愆正一步步离开京城,去往河间,等待着命运从此为她展开崎岖的轨迹……
“合珠,我四处都找遍了,实在找不到小姐。”
“怎么会这样?早间我明明看见小姐跟夫人和公子一起躺在板车上,怎么会独独不见了呢?就算是……也不该只少了小姐啊!”
两人好容易赶到西郊,家中诸人皆在,独有无愆遍寻不见,合珠急得直哭。
张义也是一筹莫展、忧心如焚。可眼看着时候越来越晚,张义不敢再耽搁,只得硬下心来劝道:“合珠,你听我说,小姐找不见,我也着急难过。可咱们真的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必须趁夜赶路才安全。否则别说小姐,咱们一个人也带不走!”
合珠绝望地看着张义,放声大哭。
张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默默起身将宗政存远、丁夫人和无弊的尸首搬上马车,望着合珠道:“上车,走吧。”
“不!那涟漪、昆玉她们怎么办?就这么扔在这里不管了?”
“合珠,你别这样!我也不想!我心里对他们,跟你都是一样的,我就忍心吗?可是我们能不能带走这么多人?你说!”
合珠心知张义说得是实情,奈何情不由人,只哭得气断声噎。
张义的心被撕开了一般地痛,他上前轻轻搂住合珠的肩,低声道:“别哭了。他们都明白的,不会怪我们。他们心里也一定都希望我们能把老爷夫人和公子都安置好,你说呢?”
合珠哭着点头。纵有千般哀痛、万般不舍,终究还是跟着张义上了马车。
应是掌灯时分了,雨虽未停,已不似先时那样狂暴。张义将车帘掩好,驾车在大雨和夜幕中拼力向西驶去。
马车内的合珠坐在车板上,已经哭不出声,只搂着无弊的尸体默默流泪。
公子活着的时候,她从没有机会能离他如此近地直直盯着他看,如今终于可以如愿,可他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合珠轻轻抚摸着无弊的脸,心已经碎裂得无法弥合。再想起小姐不知所踪,连尸首都找不到,她只恨不得立刻就随着他们一同死去。
与此同时,另一辆趁夜赶路的马车里,宗政无愆依旧昏迷不醒。
“沈兴,还要多久能到家?”沈员外看了看身边已经疲累得倚着车壁睡熟的夫人和浮香,将头探出车帘问道。
“回员外爷: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差不多了。这阵子雨小了,马能跑得起来了。您闭会儿眼歇歇吧,到家了小的叫您。”
“哎,好,好。”沈员外答应着,又坐回车里。在马车的晃动中,也不觉倚在车壁上睡过去。
“员外爷、安人,醒醒,咱们到家了!”
早已醒来的丫鬟浮香听见沈兴停车的声音,掀开车帘子一看,马车已经稳稳当当停在了自家门前。沈兴下了车去叫门,浮香忙把沈员外夫妇唤醒。
听到沈兴拍门的家人们已经提着灯笼快跑着迎了出来,将沈员外夫妇搀扶下车。
浮香接过一盏灯笼替沈兴照着,依旧由他将无愆驮到背上背着。
“沈兴,把这姑娘背到原先小姐住的屋子里!”杜安人在身后喊道。
“哎,知道了,安人!”
沈兴一面背着人小跑,一面答应着。
老管家沈忠边迎着沈员外往里走边问:“员外爷、安人,怎么冒着这么大的雨连夜回来了?这姑娘是?”
“先别问那么多了!快叫人预备热水、热手巾,叫瑞节找几身干净衣裳出来,都送到小姐原先的屋子里去。快着!”
沈忠答应着去了。
屋内,已经由沈家丫鬟们帮着擦了身子、换了衣裳、包扎好伤口的无愆依旧昏睡着。
沈员外夫妇嘱咐了丫鬟瑞节好生看护,禁不住暴雨中长途颠簸的一身酸痛劳乏,也去沐浴更衣歇下了。
2、沈家
无愆缓缓睁开眼,眼前模糊晃动着的是素雅的撒花床帐,还有一张秀气的脸。
“合珠……”
意识朦胧惝恍的无愆以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家。
“姑娘,你要什么?你醒啦!是要……喝粥吗?”
眼前的面孔变得清晰。无愆看清楚了,那不是合珠。
这女子将她的呼唤误听成了“喝粥”。
“你是……我在哪儿?”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姑娘快躺着,别动。你身子太虚弱了。粥此刻没有。来,先喝口热姜汤,我一会儿便去给你煮粥。”
那个丫鬟打扮的秀气女子忙过来替她扶了枕头,搂了她的肩,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递到她嘴边。
“不是要粥,姑娘不必劳动,姜汤就很好了。”
无愆赶忙谢绝,就着她手中的碗顺从地喝了,一面喝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和这间屋子。
“姑娘,你受了伤,昏倒在雨里。被我家员外和安人路过时救了回来。这里是河间府景和镇沈家,我家员外和安人最是菩萨心肠、爱扶危济困呢。碰上他们,姑娘真是好运气。”
丫鬟打扮的女子像是看懂了她眼神中的疑问和不安,一边拿手绢儿替她擦嘴,一边柔柔地说道。
“河间……沈家……”
无愆这才模糊记起自己昏倒时的情景。原来自己遇到了好心人。
“这位姑娘,你家员外和安人呢?请为我引见,容我拜谢救命之恩。”
那丫鬟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暖暖地微笑着说:“姑娘莫急。此刻已是深夜,员外跟安人一路劳乏,熬不住,都歇下了。不然你醒了我就该去禀报,实是不忍扰了他们好睡。还是待明日一早他们起了再见吧。”
无愆点点头。她一路昏迷,早已不知时辰,原来已是深夜。
是了,这是永徽五年九月初三的深夜。
无愆一点点记起来,悲痛瞬时又溢满心怀: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白乐天笔下如此安恬美好的九月初三夜,于她,竟成了永生无法忘记的噩梦!
这个夜晚没有如珠的清露,也没有似弓的弯月,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凄凉的雨声,点染着她家破人亡的悲哀。
“姑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看着无愆直直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