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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送黄花落,莫问奴归处
“怎么是你们?快请进来!”原来是小姑一家到访,李清照喜出望外。
如今的小姑,生有一男一女,大的正在太学里读书,风度飘飘少年郎,应对问答,知书识礼;小丫也正处于豆蔻年华,忽闪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脸蛋,追着萍儿撒着小娇要吃的,讨人欣喜。
李清照出神地凝望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吩咐萍儿带他们去偏厅尽情吃玩儿,之后又将小姑让进自己的卧房。
走进李清照的卧房,清甜的茶香铺面而来,墙上挂着米芾的两张字帖,悬余板上兜着书卷,当中的圆桌上烹着清茶。墙角处有一个庞大的黄花梨安楠木的多宝格,最为抢眼,占据了差不多半间屋子,其上每一格都林林总总地摆满了各种搜集而来的文物:一个天青釉三足洗和一个无纹水仙盆,这两件都是从本朝早年间汝窑中出品的,除此之外还有商代的兽面纹觚,战国的铜兽耳扁壶,汉代的陶漆瓶,五代的秘色瓷莲花碗……
“你没变,连这字帖,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小姑抚摸着墙上的字帖,发出了感叹。
“怎么没变?就说你那孩子,上次抱回家来的时候,能有多大!现在都长成一表人才才了”李清照坐在一边,含笑着看着她,“我自己,今年也都……五十几啦?!想来德甫他过世,也有三年多了……”
“咳!小孩儿长的多快,还不是一年一个样儿!”小姑谦虚着寒暄,耳根里却听得一丝悲凉,不禁小心问她道:“这么多年了,你就没再找一个……”
李清照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我说你,这样下去,怎么成啊!”小姑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
“既然老天要让我走一条茫茫之路,再怎么艰辛,我也注定要孤身一人走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不是这样的!”小姑紧握着她的手,“纵使是血脉亲伦,缘深缘浅也各有命定,但男女之间的事,出了一份缘之外,更多的是要有一份能迈得出去的勇气,你得勇敢一点,可不能往丧气处想啊!”
一字一句,与那张汝舟当初劝她的一样,李清照抬起眼帘,正对着小姑充满信心的双眸。
青楼妓馆某一房间里,苏甜儿正与一客在床上缠绵,只听得床摇帐动,汗香肆意。
“嗳呦,不干了,大爷我他妈不干了!你这个疯妇,疯妇!”只见这为客人用力将苏甜儿推到床边,屁滚尿流地滚下床来,狼狈地穿好衣裤,将一个银锭子掷到桌上,夺门而出。
苏甜儿头发凌乱,香汗淋漓,从床上爬起,抓起桌上的银子,啐道:“呸!没用的东西!”
荧荧的烛火,照着她白皙的皮肤,映着她齐胸的大红鸳鸯肚兜,闪闪发亮。
“下一个!”冰冷,无助又凄凉。
如今江南的时局,一天天吃紧,风云变幻萧萧兮,当今圣上也火速潜回了建康。小姑一家回建康的时候,李清照将自己剩下的几大箱的文物和一封为赵明诚申辩的自白书,一并都交给了他们。嘱咐他们觐见皇上时呈上。
“萍儿,是你在外厅吗?”小姑走后一周的一个深夜,李清照夜半起身,看见前厅仍有烛火的光亮。
“夫人别怕,是我!”
“不是叫你不要做了,怎么不听呢!”李清照披衣起身,微嗔道。
“再怎么样,没有婚服,总不成样子啊!再有三天,您就要过门儿了,我想赶着快点儿做好呢!”
“又不是第一次了,凑合凑合得了!”李清照没有那个心思。
“那怎么成!洞房花烛夜,可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儿!再说,您折腾了这几年,哪还存得下几件像样的首饰?这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得好点儿,夫家那边也对您另眼相看呐……”萍儿一边缝补,一边认真地道。
“洞房花烛夜……”李清照喃喃道,她想起了当初与赵明诚的第一夜,俩人全都冒冒失失、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您乐啦?乐了就好,人这一辈子,只要知道乐,这日子就好过多了。”萍儿见李清照乐了,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又自以为是的安慰着:“如今咱家老爷平了反,您也该乐一乐了。您也甭瞒我,我知道您心里想什么。您不就是担心,那世人的看法吗?!我跟您说,甭听那些什么‘二程’在那里瞎说。我听人说,就是那个程大官人,整天人前人后的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摊到他自家侄女儿的头上呢,还不是颠颠儿跑去给人张罗呢!”
“你一个未出闺门的小娘子,成日里不在房里针黹诵读,就知道在外面浑玩,我都替你臊地慌!”李清照亲昵地挂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又道:“有时候,我也在想,倘若有你陪着,我就这么活着,也挺好!”
“夫人,萍儿父母早亡,您若不嫌弃,把我当女儿,萍儿自然感恩戴德。只是谁也不能陪人一辈子啊,将来我最归是要嫁的。您这一辈子,也没能有个孩子,我知道,在您心的底下,是喜欢孩子的。您何不抓住这个时机呢?这是一个机会啊,夫人!”
李清照不再言语,只出神地盯着烛台上的荧荧跳动的火苗。那一下一下跳动的火苗,就如同她烦躁不安的内心,这次没有最初的期盼和激动,却不时会有些不知所措的担忧。
“我可能真是变了……”李清照心里想着。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一顶红色的小轿,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冰冷的街道,进入城东张府中,背后徒留一抹茫茫夜色。
又是一朝“洞房花烛夜”,李清照孤身一人的坐在洞房里,没有大红灯笼,没有龙凤蜡烛,没有撒帐仪式,她那身新做的龙凤霞帔,在两根极细红蜡烛的照耀下,显得暗淡无光。
张汝舟出府饮酒,尚未回来,洞房内,纱帐重重,身单影只。
夜半时分,只听外面一阵铃啷作响的敲门声,正伏案看书的李清照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个烂醉如泥的张汝舟,惊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喝得这么醉!”李清照赶紧扶他上床,又吩咐下人温水洗漱。
一时间仆妇们打了热水进来,没成想,那脸盆刚一放下,张汝舟的两个大脚丫子就伸了进去……
只听“嗳呦”一声,水溅盆飞,那张汝舟抬脚给了蹲在一边萍儿的腰间一下,嘴里叫骂道:“贱丫头,你要烫死老子不成?”
只这一幕,把站在一旁的李清照惊呆了!当日在古玩街上,那个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早已灰飞烟灭,此时站在面前的张大官人,与那街头巷尾、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好娘子,你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着本官人!”
已到此时,李清照怎敢违拗?强忍着泪水蹲下,一双玉葱般的手,被清水浸的惨白……
屋外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沾湿了窗下的翠竹,一点一滴注成湘妃泪;屋内跳动的烛火,滴下了鲜红滚烫的蜡油,燃尽了《断肠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甜儿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一年后的西湖,荷花依然红艳,而伊人却已迟暮。眼前的李清照,脸庞消瘦、肤色黯淡、唇无血色,犹如风中清扬的柳絮。
“张夫人多虑了,我只是忘记同你说声恭喜!” 酽酽浓茶,升起徐徐蒸汽,朦胧了她的面庞。
“叫我赵夫人……”李清照突然打断。
“我却觉得,身份,就像一张烙印,你摆脱的了一时,却无法摆脱一世!”苏甜儿洋洋得意着,又转身指着台上道,“就好比是董解元的这折《弦索西厢》一样,本来在前人的话本里,那张君瑞就是个负心汉,就算后人再怎么给这故事画蛇添足弄成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也抹不去这张君瑞在世人心中留下的一贯的形象。您说对吧,张夫人!”
“苏小姐的这番话,恕我不敢苟同了。我反而觉得,这出戏从前朝演到今朝,无论是局中人,还是编者亦或是观众,只是把那情感全都付诸在了张君瑞的身上,却都忽略了他身旁崔莺莺的价值。前朝人元稹写这出戏的时候,原曾有个旧题目,叫《莺莺传》。这出戏的正角儿不是这负心与否的张君瑞,而是那大胆追求心中所爱的崔莺莺。她清醒地识情,大胆的追爱,这种果断与勇敢,都不是你我所曾有啊!”李清照热情洋溢地赞叹道。
“再怎么着,也是‘狗改不了吃丨屎’,哪怕这个张君瑞在人前是条好狗呢!而那个崔莺莺,也注定了就是个弃妇,一辈子要仰人鼻息!”苏甜儿咄咄逼人。
李清照见她夹枪带棒,不禁怒火中烧,她强压怒火,调整气息,眉毛一挑,小嘴一扬,面色从容,话语间却带着警告地道:“我尊敬你,称一句苏小姐!苏小姐你,生平最不屑的就是那些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人,那么,也请你以后也‘明人别做暗事’,不要让我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李清照郁郁寡欢的回到家中,刚一进家门,就只见一仆妇迎面而来,面容焦急而惶恐。急拉住她细问才得知:今早在自己出门之后,张汝舟拉了三辆大车回来,将李清照的嫁妆——仅存的最后一批文物,通通高价贩卖了。萍儿在与他争夺中,遭到了毒打,如今人已危在旦夕。
“萍儿!”李清照冲入卧房。
“夫人……”萍儿奄奄一息。
“萍儿,你别吓我,萍儿!”李清照握着她的手。
“夫人,这是我用命保下来的……”萍儿从怀中取出米芾的《寿石宰词帖》和《灵峰行记帖》,温热的纸张,刺穿了李清照最后一层的忍耐。
“夫人,我的任务完成了,不能陪您了,往后的日子,您自个儿要撑住啊!”萍儿含笑着,闭上了双眸。
李清照放声大哭,手中的字帖,被她生生握皱,折痕数道,犹如皮鞭,闻者无不心惊、心痛。
当晚,李清照奋笔疾书,写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详细陈述了赵明诚去世之后,自己的遭遇,包括如何逃难,如何明辩冤屈,如何与张汝舟成亲,婚前婚后张汝舟的两面性,以及他草菅人命的事实等,并坚毅的表达了自己想要离婚的愿望。
他连夜写好,又连夜寄出,所寄何人?当朝翰林学士綦崇礼是也。
这綦崇礼又是何人呢?此人字叔厚,高密人氏,是赵明诚的表兄,当年宋高宗亲笔御批的唯一一名翰林学士,官至正三品,朝内朝外德高望重。
这边厢,李清照能否如愿,暂且不表。我们再来看看,那张汝舟将这些文物又运往了何处呢?只见一匹匹高头大马,拉着整车的文物,沿着西湖边,穿街过巷,直直向那青楼妓馆、烟花柳巷奔去……
“我的小心肝儿,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弄来啦,你可真行!她没跟你闹?”
“她想闹,她也得敢呐!看看,都喜欢什么,尽管拿去,反正我对这些个玩意儿是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