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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说,天下之大弊不除,东南永无宁日,朝廷永无宁日,我大明百姓永无宁日!我海瑞愿以微薄之躯,拼死进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只要陛下能亲贤臣、远小人,发愤图强,刷新政治。打击豪强、限制宗室、消灭兼并,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谁还会下海当偻寇,则东南可不战而定,这才是人间正道!”在那里一刻,海瑞周身都被一种狂热的气息所包围,让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想要敬而远之。
海瑞终于把话说完了,定定的望着沈默,却没有看到那怕一丝赞许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失望,“道不同、不相为谋”七个字,兀然浮上心头,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条路,注定是孤独黑暗的了。
沈默看到海瑞脸上的失望,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轻声道:“到了南京之后,就把这些话藏在肚子里,不为别人着想,也得为你老娘想想,也得为自己传宗接代的使命想想,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还不算富,还是先想办法独善己身,等着真有腾达的那一天,再兼济天下也不迟。”
海瑞惊讶于沈默这话里的内容,不由问道:“我去南京干什么?”
“恭喜你了,海大人,”沈默呵呵笑道:“吏部上月就行文下来,命苏州同知海瑞,左迁为南京鸿驴寺卿,刚峰兄以举人出身,数年便官至四品,红袍加身,可是一桩佳话啊……”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随着海瑞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变得越来越小……
海瑞虽然不通世故,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南京是官员带职流放之地,那种地方有什么典礼、礼仪需要安排?所以南京鸿驴寺,更是闲的不能再闲的地方,自己从好好的苏州同知,兼吴淞江河工委员,一下子发配到那种地方,显然极重的惩罚。他不由低声道:“这是谁的主意?”
“上面的意思,”沈默轻声道:“吏部下来的文,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知道……”海瑞突然抬起头来道:“是徐阁老,为了惩罚我当初让他丢人又丢地。”
“或许吧。”沈默没法再装无知,轻声道:“我也为你争取过。但我一个小小的知府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先去南京委屈一下,等一有机会,便把你调回来。”
“大人不用费神了。”海瑞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竟能笑出声道:“四品官更好,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上书,向朝廷提意见了。”
沈默这才知道,感情自己刚才白嘱咐了,只好无奈的摇摇头,轻声道:“保重吧,刚峰兄。”
“大人也是。”海瑞也轻声道:“只是以后,我没法再管着修吴泓江了,您要多费心了。
“我会的,”沈默点点头,答应下来道。
第八卷 书生何须百万兵 第四八七章 不如归去
冬至过后,北国已经万里雪飘,天地间一片萧索了。但在江南,虽有西北寒风间或吹来,却至多也不过冷上一两日。芦花仍然不败,红花也保持着生命,江边两岸的乌柚树,在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柚子挂在枝头,可以乱梅花之真。到得灰云扫尽,天气晴朗时,会看到草色顶多成了稍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
在这种环境中过冬,总是感觉不到岁时的肃杀;且还让人在遥想北方挨冻受寒的同胞时,还有些小雀跃的幸福感,让人的心情陡然好了很多,就连案牍劳形也不那么可恶了。
苏州知府归有光,从辰时开始便坐在签押房中,一直过了两个时辰。才摘下眼镜,揉一揉酸麻的后颈,对侍立在下首的老家人归甲道:“什么时辰了?”
归甲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西洋钟,轻声道:“老爷,辰时三点了。”
“哦”归有光点点头,缓缓道:“这就收拾东西,你给我换身衣服,去后面叫上夫人,咱们得早点到。”
“夫人已经过去了。”归甲笑道:“中丞家也不是别府,所以没打扰您。”
“她倒是挺着急。”归有光不由道:“也不怕人家笑话。”
“呵呵,怎么会呢?今儿是中丞大人三公子的百岁酒。”归甲一边为老爷换上便衣,一边笑道:“夫人这个干娘应当早去一会儿的。”
“嗯。”归有光点点头,这才露出笑脸道:“是啊,我刚才也是这个意思。”
更衣之后,出签押房,望着西面的天空,晴朗得像晚秋一样,天高气爽,日光洋溢,归有光不禁深深吸一口气,他喜欢这种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在苏州府衙待了近二十年,也只有在当上正印官的这两年,才有了这种感觉。
上了四抬青呢轿,归有光从后门出了府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巡抚衙门前。
衙门前的卫兵,显然很熟悉这顶轿子,没有查看也没有盘问,便将其放进大门里去了。穿过黑色的辕门,才看到巡抚衙门的门厅。只见那黑木门高约丈五,门槛极高,门柱左右都有雕刻着两狮戏球的门枕石;门厅两旁八字形外墙前,一对极为雄壮的大狮子,背脚都涂以青色,腹部是褐红色,乃是苏州城中最大的一对。
至于东西牌楼,正北的照墙,自然一样不少,还比寻常衙门前,多了一杆五六丈高的大旗,上面杏黄色的旗面迎风招展,仔细能看到十个斗大的字,钦命苏松巡抚都御使台!
正是一派封疆的气息。
归有光的轿子直入门厅,从大堂、二堂、小三堂一路行进,进了这个比他的知府衙门更大更气派,规制更高的衙门,一直到垂花门前才停下。今日是中丞大人的私宴,只招待亲朋好友,并无任何外人,所以在私邸中举行。
他下了轿子站定,却见另一顶轿子也到了,归有光一看,不由微微一笑,立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便见松江知府王用汲,从那顶轿子上下来,一见归有光,他便抢先拱手笑道:“震川公,你来的早啊。”
“占了个近便的光。”归有光呵呵笑道:“倒是后发先至了。”两人便说笑着进了垂门。
府中的管家沈安迎出来,归有光笑问道:“中丞大人在忙什么?”
沈安已经没了当年跳脱浮躁的样子,他蓄了须,人也沉稳许多,闻言笑道:“正在给二位公子上课呢,估计还得一刻钟才能完吧。”说着伸手延请道:“二位大人先去正厅喝茶?”
王用汲却饶有兴趣道:“去跟着听听,看看大人怎么教三岁不到的娃娃。”他的五公子也是这个年龄,自然很感兴趣。
归有光也很好奇,两人便跟着沈安,往花圃后的书房拐去,到了近处三人放慢了脚步,中午天好,窗户是开着的,站在门口便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两位知府便立在窗下,沈安要进去通报,却被王用汲拦住,摇摇头,示意他在外面听听就可以了。
从窗户往里看,只见沈默背对他们坐着,一边大腿上坐着一个穿着锦袄的小娃娃,爷仨面对着墙上一张七彩的超大地图,在那地图上,大明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的陆地,更不要说大片蓝色的海洋了。
归有光和王用汲见过类似的地图。那是随着西洋商人传过来的《坤舆万国全图》,但远没有这张地图细腻详细,更没有这张的生动有趣。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各种图表,有动物、植物、矿藏、还有些颜色各异的小人,等等等等,让两个小娃娃看得目不转睛。
便听沈默轻声道:“今天咱们讲讲,澳洲在哪里呢?”
两个小娃子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争先恐后的指向地图中下部,奶声奶气道:“那里。”
“真厉害!”沈默赞叹一声。在两个小娃娃的腮帮上各亲一口,扎的两个小孩都把头往外偏,皱巴着小脸,想要挣扎下地。见儿子不领情,沈默无奈笑笑,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糖人,才把他俩哄得乖乖坐在怀里。
两个小娃娃一边伸出小舌头舔着糖人,一边舒服的倚在阿爹怀里,听他讲述那异域的风情:“话说那澳州,可是片神奇的土地,孤悬大洋深处,却有着不亚于我大明的疆土。乃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大岛。因为与中土隔绝,那岛上的风土景致也与我们这边迥异。那里的许多动物,在肚子上都生着个袋子。”
“装糖果吗?”左边的阿吉奶声问道。
“不是,是用来装宝宝的”,沈默微笑着捏一把大儿子的脸蛋,道:“把你这样的小宝宝,装在袋子里,要去哪里就装着,这样柔弱的小娃娃就不用自己跑,也不会被大灰狼捉到了。”
两个孩子便感叹道:“哇,太好了,阿爹和阿妈要是也有一个,那该多好啊!”
这种话在外面两个大人听来,那是一定要被打屁股才行,但沈默却浑没在意,继续讲那些袋鼠、考拉和鸭嘴兽的故事,他讲得极为浅显动听,偏又妙趣横生,不止两个孩子,就连外面的归有光和王用汲也被深深吸引,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悦耳的钟声敲响,小鸟从座钟的前额蹦出来报时,才让众人回过神来。
沈默把一对儿子轻轻搁在地上,呵呵笑道:“去找阿妈吧。”
两个孩子便开心的往外跑,看到站在门口的归有光两人,都很有礼貌的鞠个躬道:“叔叔好。”
“呵呵,好。”有礼貌的孩子总是最讨人喜欢的,两人发自内心的笑着,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备好的礼物。归有光的一对金银丝编的蝈蝈笼子,王用汲的则是两只西洋舶来的“自行狮子”,每一只都有巴掌大小,活灵活现、憨态可掬。他拧紧藏在狮子腹内的法条,那对小狮子竟昂首阔步朝着两个孩子走来,立刻吸引了两个孩子的全部注意力,亦步亦趋的跟着那对狮子,往回廊尽头走去。”
见沈安紧紧跟在后面,沈默收回了目光,朝两人笑道:“走,咱们喝茶去。”
三位大人分主宾坐在桌前,沈默亲自动手沏茶,与他俩慢声细语的说着话。坐在他的面前,只让人感到春风拂面般的舒服,全然没有一点年少得志者的锋芒
现在是嘉靖三十九年,马上就进腊月门。去年是三年一度的己未外察,沈默和他的僚属们凭着开埠成功、每年完成朝廷的指标,以及疏浚吴淞江、收复徐海、平定苏松倭患等数样大功,全都得到了优异的评价。
转过年,嘉靖三十九年初,便有圣旨下达,原苏州知府兼江南市舶司提举沈默,因政绩卓著、履立大功,着升任苏松巡抚,仍兼任市舶司提举一职;其属下苏州通判归有光,升任苏州知府;长洲县令王用汲则接替升为山东巡抚的王崇古,升为松江知府。
沈默深知“其兴也勃乎、其亡也勃乎”的道理,自己以二十四岁之龄,已然封疆之列,显然是太高、太险、太引人嫉妒了,看不见的危险定然已经滋生,如果自己再敢招摇,那摔落的速度一定会超过兴起的速度。
于是他在这一年里,收起了任苏州知府时“开海禁、斗大户、修河工、平倭寇时的锋芒,一心一意的修身养性,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甚至推脱掉了很多露脸的机会,只专注于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渐渐的,他终于不再成为大家谈话中的焦点人物,但苏州城、市舶司,却在他的治下,越发繁荣昌盛起来,已经成为了整个东南的经济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