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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若曾默默点头,他一直认为,大明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但在上海,一个佛朗机人指着一副世界地图,骄傲的对他说:“太阳照耀之地,便是我们的国土,这深深刺激了他那颗天朝上国的自尊心,现山在又听说那佛朗机原先像安南那么弱小,自然是惊骇无比。
“而欧罗巴的传统强国,怎会让佛朗机人专美于前?富于冒险精神的尼德兰人,欧陆第一强国法兰西,得天独厚的不列颠,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加入到这场盛宴之中!”沈默的演讲,从来富于感染力,当然只是对听得懂的人来说:“海洋,作为世界各国贸易的通道,将成为未来战争的焦点所在,哪个国家的造船发达,拥有船只的数量和吨位最多,火炮和航海技术最强大,它就击败对手,控制东西方贸易,称霸海洋,继而称霸世界!”
“未来的五百年,海年的地位将空前提高,海上力量将决定国家力量!谁能有效控制海洋,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要控制海洋,就要有强大的海军和足够的海军基地,以确保对世界重要战略海道的控制!”沈默铿锵有声的话语,让郑若曾听得两眼发直,他虽然提出了制海权,但与沈默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儿…他的制海权,只是一种主动防御,而沈默所说的,却是整个国家思维的转变,从一个传统保守的陆上国,变成寻求海上霸权的海洋国,这个命题有点大,甚至有点二,
当然,如果沈默只是个空谈的儒生的话,他会为他的奇思妙想击节叫好,可身为朝廷高官、东南经略,却有这番,幻想”郑若曾却替他捏一把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郑若曾对沈默道:“我对海洋的认识,可谓是天翻地覆。”
沈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疏离,潜台词便是,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他轻吁口气,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言丅论过于冒进,哪怕是这个时代最有眼光的战略家,也只会把它当成是不靠谱的臆想,而不是充满理性的预言。
沈默本想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与这个超越时代的海洋战略家,取得思想上的共鸣,继而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再也不分开。但理灬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自己最终还是把人家吓到了这让他禁涌起,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失落,但沈默知道对方仍然是难得的战略天才,且富有经验和知识储备,观念可以慢慢沟通,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好帮手的。
于是振作起来道:“不说那么远,固海疆、强海军应该是你的报复吧?”
“嗯。”郑若曾道:“如果听我的,建设一支强大的水师,以岛屿为基地,相互呼应,便可击敌于大海之上!”说着笑笑道:“能做到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让我们一道”,沈默一脸恳切道:“打造出世上最强的海军,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不不,那只是我原先的想法。”郑若曾连连摇头道:“我现在老了,累了,只想在家享受桑榆之乐。”
谈话进入了死角,沈默倍感无力,苦笑道:“如果你觉着我的想法不切实际,我可以放手让你去做,我来给你全力的支持。”说着轻叹一声道:“平时我是很靠谱的人,今天却脑子一热,把什么都搞砸了,请你相信我,这不是常态。”
“这不是您的问题。”郑若曾正色道:“您早就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对大人您没有一丝的不敬,相反,我对您钦佩的五体投地。”
“那……”沈默道:“你不想让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吗?”
“我知道您有这个能力,”郑若曾道:“您能说服兵部,整合各省,组建强大的水师,扬威海疆,震慑番邦,但,您之后呢?您如何改变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死局呢?”
沈默一下子愣住了,方才他以为自己高估了郑若曾,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低估了对方,此人竟然已经看到了专制社会的死结那就是,人在政举、人亡政息“这一先天绝症。
但接受了方才的教训“沈默不会轻易再发表言丅论,他只是含混问道:“先生何以如此悲观?”
“免死狗烹的感觉”,郑若曾摇头道:“一次就够了。”说着有些神经质道:“我是狗、胡宗宪是狗、严嵩是狗、徐阶是狗,你也是狗……”
这家伙放肆的言辞,让沈默的表情愈加凝重,但他心中并非不快,而是吃惊于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郑若曾误以为他生气了,兀自不休道:“你别不信,虽然你是千古无一的六首状元,大明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天下文帅第一,可这些都是虚幻,就像空中的阁楼、沙上的城堡,随时都可能倒塌!”说着嘿嘿直笑道:“滚滚长江水东逝,多少奇崛人物粉墨登场?哪个能逃过折戟沉沙的命运?到时候你一倒台,我所做的一切,又会被你的继任者全盘否定。结局注定,我又何必再白忙这一遭呢?”
沈默默不作声,他知道这次真遇上奇人了,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弄得他眼眶都酸酸的,忍不住的想淌泪。
郑若曾尽情倾吐着心中的块垒,激动的挥舞着手臂道:“大人要看明白,这是个英雄不得好死、奴才得以善终的世道,你要想长命百岁,不能做岳飞、不能做不能做文天祥,也不能做于谦、不能做夏言,你得做秦桧、做留梦炎、做徐有贞、作严嵩因为你的旦夕祸福,都在皇帝的一念之中,你为国家立下盖世的战功、为朝廷披肝沥胆、弹精竭虑,也可以能转眼间身败名裂,因为你功高震主、因为你让皇帝不安了;还不如把皇帝伺候舒坦了、陪着炼个仙丹、写个青词,便可以入阁为相,飞黄腾达,这样看来,还不如做一条巴狗儿,专讨皇帝的欢心哩。
想想都让人恶心,没劲,太没劲了!”
他流着泪望向沈默道:“大人,您的想法是好的,您的抱负也让我感动,可我实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说着竟双膝跪在他面前,泣道:“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们这些理想者,是没不可能成功的……”
沈默仰头望着天边的启明星,面颊挂着泪水,喃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开阳兄,你是对的,我不再劝你了,我只请你跟着我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如果看完之后,你依然不肯出山我绝不再求你,也不会怪你的。”
“什么地方?”郑若曾道:“难道大人能解开这个死结?”
“到时候再说。”沈默扶起他来道:“我沈某人这几十年,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一定可以解开这个死结!”这是我的宿命,我唯一的使命……,沈默暗暗对自己说。
“好吧。”郑若曾这次没有反对,反而被沈默勾得有些好奇道:“这就走吧。”
“我都快饿死了,”沈默呵呵笑道:“不能先赏口饭吃?”
“好的好的。”郑若曾赶紧去喊他的浑家,其实魏氏早就起来了,但见外面两人又是哭又是跪的,哪敢出来打扰。同理,归有光也早醒了,只是一直在装雕塑罢了,这下终于可以活动一下酸麻的脖子,对沈默道:“大人,您和他还真能聊到一块去。”
“可能本质上,我们都有些疯性。”沈默笑笑道:“不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
“还不放心我?”归有光感到大受侮辱道:“我走出了名的嘴巴上锁。”
简单的吃完早饭,郑若曾便跟着沈默上路了,临走时他还嘱咐浑家道:“准备我的晚饭啊。”他这走向沈默表明,他只是答应跟去看看,而不是就这样入伙了。
这点小心思,沈默自然不会在意,笑笑道:“出发吧,”
竹篙点开船头,划起淡淡水波,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起航,会被后世无数的文人史家赞颂抠歌。因为目前来看,它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起航罢了……”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三五章 历史的车轮(中)
一回到苏州,郑若曾便要去看那东西,沈默指着自己的袍角道:“总得让我换身衣服吧?”一看那污渍是自己的杰作,郑若曾不好意思再催促。
好容易等着沈默里外一新,从后面出来,郑若曾就急不可耐催他上了车。担任车夫的卫士问道:“大人,去哪?”
“苏州通译局。”沈默轻声道,于是马车直奔城南而去。
城南因为是巡抚衙门、府衙和县衙的驻地,所以被禁止开设商铺、银号、客栈之类的便利设施,所以比商贾云集的其他城区要安静许多。马车驶到书院巷尽头的一条小巷,在倒数第二家的门口,终于看到了一块白底蓝字的匾额,上书‘苏州通译局’五个大字,左下角还有一行不起眼的题跋,仔细一看,竟然是沈默亲笔所提。
“这地方还真不好找。”归有光笑道:“我来过一次,还是迷路了。”
“一开始嘛,低调点好。”沈默轻声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下得车来,三尺上前通报,过一会儿,几个头目模样的人,领着几个穿汉服的西洋人迎出来,一见果然是沈默,那个走在最前面的,非常吃惊道:“还以为您会明天到呢。”赶紧带着众人大礼参拜。
沈默呵呵笑道:“快起来吧,咱们进去说话。”于是郑若曾也跟着进了院子,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便进了前厅坐下,他看到中堂止悬挂着一副对联,曰:“通贯天下灵脉启明仕心智,译制东西巨著补先天不足”横批是,中西合璧。
不由暗笑道:“好大的口气啊;不过又透着小心翼翼,跟它主人的风格倒很吻合。
沈默没有关注好奇的郑先生,他的目光温和的扫过几位外国人,最后还是对那带头的明国人笑道:“能在这里看到鸣野先生,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那人五十多岁,面貌清矍、须发花白,穿着宝蓝色的直被,一看就是名士风范,其实也正是如此,他叫陈鹤,号鸣野,是绍兴有名的才子,曾与沈炼共结越中社。此人颖悟绝群、博览群书,不仅古诗文、骚赋、词曲、草书、图画等能尽效诸名家,间出己意、工赡绝伦;而且还对番语十分精通,日本朝鲜安南印度等国的文字都能看懂,可谓奇才。
沈默成丅立通译社的想法,已经有很多年了,以他的权力地位、以及掌握的恐怖财富,也没什么难度,但这需丅要时间。四年前,他便派出了装载着珍贵的丝绸、瓷器的船队,由最亲信的心腹,雇佣最得力的外籍水手,跨越重洋直航欧罗巴。他们的任务便是,用出售昂贵商品,换成的巨额财富,在英法意德等国,购买科学、政治、哲学、医学、建筑等方面的书籍,并尽可能的招徕学者技师,许以最优厚的条件,把他们请来中丅国……”
派出去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终于在两个月前,传来了船队返航的消息,让沈默喜出望外之余,迫不及待的开启了苏州通译局项目,在他,低调开张,润物无声,的精神指示下,归有光有条不紊的寻找场所、准备物料,安置高薪聘请的通译人员,一切都进行的很轻松。但他也向沈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必须找位名儒坐镇,这样翻译出来的东西,才能引起士大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