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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实的办差。
胡大帅的手段,确实是高深莫测,若非在半年前就预见到,赣南民乱要等着沈默来处理,也不会下这招闲棋的。而且半年时间足够让郝杰了解情况,要再长点的话,难免会有跟同僚沅崖一气的危险,火候拿捏的刚刚好。
当然这些事情,郝杰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觉着,自己的好运快要来了,心里满是与同年重逢的激动与雀跃。
但当下面人一回避,室中同窗二人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丙辰科不算录取的大年,也有三百人登科,这么多人只相聚寥寥数日,根本认不过来。要是留在京里的还好说,日后聚会几次,便都能叫上名来了。
可像郝杰这种榜下即用的,次月就离京赴任了,根本没机会混个脸熟。说实在的,沈默还是来之前翻阅资料时,才知道有这么号人。
当然,沈默是那一届的魁首,众人瞩目的焦点,郝杰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那又如何?两人虽然同时登第,但沈默高中状元,一路扶摇直上,这还不到十年,就已当上礼部侍郎、东南经略,这次把差事办好了,回去多半就要升尚书了,可谓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但郝杰呢,却是那一科的倒数第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同进士,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要不是胡宗宪把他弄到龙南,可能到老也就混个六品主事,然后便光荣退休了。像他这种芝麻官,大明有两三千之多,你让他怎么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这位,贵同年。
但他这人话多嘴快,还是抢在沈默前头道:“一晃八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真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又觉着有些不妥,哪能把心里想得说出来啊。
这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沈默摆摆手道:“彦辅!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唤我,拙言,好了。”
也亏沈默有心了,还特意记了郝杰的表字,这一说出来,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郝县令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不可不可”
“哪有不可?”沈默可亲的笑道:“想当年同学年少,我等金殿传驴登皇榜,春风得意琼林宴,好像就在昨日一样,那时候你我如何相处,现在便还如何。”
其实当初压根就没相处过,但郝杰当然能领会沈默的意思,心说:“早听说这沈默本事大,脾气好,对同年更肯照应,看来我真是遇到贵人了。”如此一想,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他受宠若惊道:“不敢直呼台甫,还是请教您的表号?”
“贱号江南。”沈默笑道:“彦辅兄呢?”
“匪号少泉。”郝杰恭声道:“您还是直呼姓名吧”,
“你要再见外,咱俩就公事公办。
”沈默笑骂一声道。
“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郝杰不好意思的笑道。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郝杰才从里面出来,刘显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出声问道:“郝县令,大人叫我了吧?”
刘显歉意的笑笑道:“大人让他进去。”说着指了指那已经闷得蹲在椅子上的蓝小明。
“他……咱”不光刘显,蓝小明都觉着很诧异,一下蹦到地上,安慰刘显道:“咱就想跟大人老爷说声谢谢,不用多长时间的。”
刘显郁闷的没理他,待郝杰领着蓝小明进去,才对沈明臣低吼道:“句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故意折辱于我?”
“先想想自己干的好事吧”,沈明臣低声道:“不妨告诉你,大人来之前,先拐去了定南县俞大猷的军营,和他密谈了一夜,然后才来的龙南。”
“啊,”刘显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结舌道:“谈,谈了什么?“
“就只有他们知道了。“沈明臣不负责任的笑道;“反正没让我知道……”
刘显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沈默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行辕内书房,沈默笑容和蔼的对那局促的畲族青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找你来说说话,请坐吧。”
边上的郝杰也宽慰他道:“是啊,大人是很和善的,你快坐下吧。“
那蓝小明才慢慢坐下,但一点不敢坐实了,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
“我听说,”见他还是太紧张,沈默便闲扯道:“我听说,你们山哈蓝姓,都是以,千、万、大、小百,的顺序排辈,有这一说?”山哈是畲族人自称。
“有。”青年毕竟年轻,沈默一问便打开话匣道:“咱太公叫蓝千明,咱阿公叫蓝万明,咱阿爸叫蓝大明,咱就叫蓝小明,等俺媳妇生了娃,俺儿就叫蓝百明……”,
郝杰心说,这小子是不是存心占我俩便宜?咋说到长辈都是咱咱的,一说到老婆孩,就俺俺的了……”
“那等到你孙子怎么办?”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
“再轮回来呗。”蓝小明一脸你真笨的样子道。
“也对,不可能六世同堂。”沈默呵呵笑道。随意的攀谈很快让青年隔阂尽去,开始有啥说啥了。沈默便很自然的问道:“为什么要跟那些大兵交易?”
“贪便宜,”一说到这事儿,蓝小明的表情凝重下来,道:“我们山哈人只务农,但今年让官军剿匪闹的,收不了多少粮食了,”说着低下头,一脸羞愧道:“那些兵爷们卖的东西,比店里便宜不少”
“他们都卖什么?”沈默淡淡问道。
“什么都卖。”蓝小明道:“盐、布、粮食、还卖过鸟统……他不知要害,言无不尽,却把边上的郝县令吓得脸色发白,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刘显只能自求多福了。
“缺得很厉害吗?”沈默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军丅队上,追问蓝小明道:“是一直很缺,还是最近才缺?”
“很缺的”蓝小明面容愁苦道:“别得都还好说,布可以自己织,粮食可以自己种,但盐可自己造不出来,原先我们是吃下历的井盐,和广东那边卖过来的海盐,可现在下历成了贼窝,往广东的要道也被土匪挡住了,买不到便宜盐,只有北方运过来的高丅价盐,咱们山哈可吃不起。”
“难道赖清规不卖给你们盐吗?”沈默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卖是卖,但卖的死贵!”蓝小明恨恨道:“还经常把买盐的扣下,要么寨子里出钱赎人,要么跟着他们当土匪!”
“对自己同族还如此狠毒?”郝县令感叹道:“看来真是丧心病狂。”
“他不是我们山哈,”蓝小明登时急了,大声嚷嚷道:“客家是客家,山哈是山哈,只是你们分不清!”
郝杰有些听糊涂了,笑骂道:“你说绕口令呢,什么什么分不清楚?“
沈默却眼前一亮道:“你说,造反的是客家?不是你们山哈?”
“也有山哈,谢允樟就是山哈,但赖清规不是,他是客家。”蓝小明实话实说道。
“我先出去透透气……“郝杰彻底听糊涂了,他都当了半年的县令了,竟连这都搞不清,实在是没脸见人。
这时,一直静静丅坐在角落的何心隐,出声道:“我来解释吧……”
原来,这赣闽粤交界地带的山区中的居民,其实可以分成两种,原住民和客家人。原住民就是山哈,山哈就是畲族;而客家人,其实是西晋末年,随着五胡乱华而南迁的北方汉人。在漫长岁月里,他们筚路蓝缕,颠沛流离,历尽艰辛,终于在当时人烟稀少的赣南、福建、广东一带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延续汉人的苗裔。
其中有一部分,便在这山区中,与土著民族混聚在一起,两族长期相处在一起“必然在各方面相互影响,历经千百年之久,早就深深刻上了对方的烙印,彼此间的生活习惯、穿衣打扮、日常起居、所操语言上极为相近,以至于连郑若曾那样的大才,都把他们混为一谈,统,称为畲族。
但让何心隐说说,其实他们是有区别的:首先客家人十分重视谱牒。谱牒之制源自汉魏的士族制度,客家是中原衣冠南渡的士族,每个姓都修有家谱,并有堂号、堂联,每到除外将书有堂号的大红灯笼悬于门首,将堂联贴于大门框上,隆重其事,年复一年,代代相传其规制远比中原严格而隆重。何心隐还告诉沈默,从客家人姓氏族谱看,没有一个姓的祖先不走出自中原望族,而且都是有据可考,有源可溯,做不得假的。
而且客家的语言,在语调和一些用词上,更类似汉代官话,这些都是和山哈的区别。当然他也承认,经过这千百年的融合,客家和山哈早就界限模糊,让外人难以分辨了。但何心隐还道:“其实分辨起来也不难。山哈不冠不履,跣足锥髻,而客家是穿鞋缠头的。”
听完何心隐的讲述,郝杰在佩服之余,也有些不解道:“何大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
“因为”,何心隐淡淡道:“我也是客家。”
“原来如此……郝杰恍然道。
沈默笑道:“何大侠当年曾来赣南传授武艺,收了很多的徒弟,其中有客家也有山哈。”
听他这样一说,那蓝小,明使劲打量着何心隐,小声问道:“我大伯的师傅姓梁,您可认识他?”
“哈哈……沈默笑道:“他就姓梁,叫梁汝元!”
“哎呀……”蓝小明上下打量着何心隐道:“你真的姓梁?”
“小子……”何心隐答非所问道“你大伯蓝时玉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说着摆出个起手式道:“他的八卦掌已经练到第几次了?”
一听何心隐这样说,蓝小明知道错不了了,因为他大伯的汉人名字,以及会八卦掌的事情,都极少有人知道。他便扑通给何心隐跪下道:“徒侄孙给师公磕头了。“
何心隐笑道:“为什么要给我磕头啊?”
“因为咱也想学八卦掌。“蓝小明确实是实在,咧嘴笑道:“大伯不教我,说是师门规矩,得师公点头才行。”
“想不到他还挺古板。“何心隐笑道:“回头我跟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他。”
“你,你要跟我回去?”蓝小明笑得更开怀了:“那太好了,我大伯他们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们啊。”何心隐笑笑,朝沈默拱拱手道:“大人,我去看看朋友,这几天就不回来了。”
沈默领首笑道:“多年不见,理应聚聚”,顿一顿道:“空着手可不行,带上一车盐吧,算是给朋友们的见面礼了。”
蓝小明问道:“那得多少啊?”
“五百斤。”郝杰给他答丅案。
蓝小明便开始掐着指头算,郝杰问他干什么,他道:“算要用多少东西换,粮食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加上全寨的兽皮”顿了一会儿,有些恼火道:“一打岔全忘了,还得从头算。”
“别算了,傻小子。”何心隐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便把他倒着拉出堂中,口中还骂咧咧道:“真给我丢人啊……
好笑的望着两人离去,郝杰收起笑容道:“看来大人已经是胜算在握了?“
“战场上大不了胜仗,没有人会尊敬你。”沈默却摇头道:“不打个翻身仗,一个何心隐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说着沉声道:“把刘显给我叫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