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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内,那些畲族长老们围坐在大堂中,正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官府能否兑现承诺,给他们那么多粮食。
但混乱只持续了一会儿,当他们发现坐在首位的老者,一直阴着脸没说话时,便都闭上了嘴,有些忐忑的望着他道:“盘石公,您怎么看?”
那老者赤着脚,单手拄着黑木拐杖。生得肩宽背厚,豹头环眼,满脸的皱纹深深刻出一张坚毅的面容,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满是倔强与不屑。
当然他有不屑的资格,因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盘姓大族长,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长都高一辈,不仅在龙南县,就算整个赣南山区,地位都十分的尊崇。
其实郝县令并不想请他,因为这老头人如其名,生性正直刚强,一生不屈服于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到城中拜会过朝廷官员,如果大人想要用什么手段,他肯定是个大丅麻烦。但这位老石头,偏偏就不请自到……
盘石公当然不是为了那点粮食,而是因为得知那些族长被利诱来龙南,担心他们贪图点蝇头小利,而被官府给利用了。当年王阳明平定赣州时,他已经二十出头,深知汉人的狡诈多端,不得不防啊……
“咱真鄙视汝等。”盘石公开口就骂道:“不就是那么点粮食吗?就把你们的魂给勾走了?”
“盘石公。”他下首一个耋老道;“咱们本来就难过冬,今年又误了农事,各寨的粮食都快见底 了,有这些粮食,再掺些木薯面,就能捱到开春……”到时候万物生长,满山野菜,就能让人饿不死了。“
“汝等就像找饭食的鸟,只看着饵了。”盘石公冷笑道:“却不想上面的箩筐等着落下哩。”说着不厌其烦道:“汉人最是狡诈了,当年有个王守仁,说得天花乱坠,干得缺德冒烟,把咱们坑得多惨?现在来的这经略,听说是他的徒孙,难道咱们山民就这么愚蠢,让人家爷爷骇了孙子骗?”
“这不是有您老长着心眼咚?”让他这盆冷水一泼,众人的热情消退不少,都道:“您要觉着不妥,咱就另想办法。”
“还没照面谁能知道。”盘石公有些英雄气短道:“汉人的粮食也能救命,咱们犯不着在这上面怄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那您还发飙?
“但咱得提醒汝等,千万别让人家几句好话就说晕了头,胡乱答应什么。”盘石公沉声道:“别忘了官府的承诺是,只要咱们来出席就给,可没说让咱干别的。”
“您老的意思是?”众人一起望着他道。
“千万别信他们说的话,别答应他们的要求。”盘石公道:“咱们就是来领粮食的,参加完了仪式,取上就回去。”
“成,咱都听您的。”众人一想,还是老人家考虑的稳妥,便都道:“咱们都把自个当成木桩子,您不让说话,咱们绝不吭声,您不答应的事儿,咱们绝不点头,可成?”
“成。”盘石公重重点头道:“咱定为汝等把好这一关。”
所以当何心隐两个进来,便看到昨天还称 兄道弟的一群老头,今儿就装作不熟,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其实各位老先生也没打算这么决绝,但一看他俩脸上的伤,心叶不由咯噔道:‘看来那经略不禁狡诈,还很残暴哩。’
唯恐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抓住,干脆一声都不敢吭了。
察觉到气氛不对,何心隐用胳膊碰碰郝县令,郝杰便硬着头皮道:“诸位贵客,凯旋仪式就要开始,经略大人有请。”
大厅里针落可闻,让郝杰好生尴尬。过了一会儿,便见个矮壮的老头拄着拐站起来,然后呼啦一声,一屋子人全跟着起来,唬得郝杰后退一步。
看他们一齐往外走,何心隐赶紧拦住道:“汝等去作甚?”
“不是经略有请吗?”那老者看他一眼道。
好歹有个说话的了,何心隐和郝杰分开左右道:“请。”
便目送这群人出去,对视一眼,心说咋这么诡异呢。
一行畲族宗老来到院中,便见那里已经摆了几十抬腰舆,每抬边上都站着两个穿红胖袄的轿夫,看他们出来,便一齐高声:“请贵宾上轿!”
众宗老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盘石公,老头的拐一杵地,沉声道:“坐逑!”
宗老们顿时混乱了,封底是‘坐他逑’还是‘坐个逑呢?’直到盘石公迈步上前,坐上腰舆,才确定是前者……
“坐逑!”宗老们心中一起喊道,便稍有些混乱的坐在腰舆上。
“起驾!”先导高唱一声道,轿夫们便将腰舆抬到肩上,当大门缓缓打开,便在‘回避’、‘肃静’等仪仗的引导下,列队上了街。
那腰舆可以看成是没有棚的轿子,坐在上面和轿子一样的感觉,只是少了私密,却敞亮了许多。
那些宗老们全是头一回享受这种官差开道,兵丁抬轿的待遇,看到路人全都跪在地上,难免生出些轻飘飘的感觉。
沈默不喜欢坐轿、不愿摆仪仗的原因就在这,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希望同胞们都能直起胸膛,不用跪拜任何人。
但很可惜,这个时代没人和他有共鸣,大家还是喜欢人工人的感觉,哪怕这些畲族宗老也不例外。
当然沈默要是单纯想给他们贵宾待遇,完全可以用带棚的轿子,现在用这种没遮没拦的腰舆,恐怕动机不纯——逃不脱一个‘现’字——就是要让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看看,畲族长老们已经成了他沈默的贵宾。所以他亲自立于城门前,在一片军乐声中,张开双臂,用最亲热的笑容,迎接畲族长老的到来。
盘石公是有见识的,虽然沈默看起来年龄不太大,但其雍容的气度,沉稳的举止,让他丝毫不敢小觑。所以面对沈默的问候,他丝毫不敢托大,很有礼貌,却又很有节制的表示感谢,并致以问候。见他不卑不亢的表现,沈默知道点子扎手,不由提起了心神。
双方通报姓名后,盘石公道:“不知经略大人为何找咱们过来?这就是典型的猪鼻子插蒜——装象了,虽然会把自己的档次降低,但好处是可以装傻充愣、蒙混过关。最合适弱势一方不求有功、但求脱身——也就是今天的情况。
沈默淡淡一笑道:“请诸位前来,是为了见证咱们军队剿匪的……历史性胜利,好让诸位宗老放心勺”稍一顿道:“你们放心了,赣南百姓就放心,朝廷也就放心了。”
他在那唱高调,盘石公便心中冷笑,不过抓了几百蟊贼,就敢说什么历史性胜利,看来少年郎就是爱浮夸呀……盘石公不禁暗暗摇头,真是个绣花枕头。
他心里这么想,面上便露出了鄙夷,至少在沈默看来,已经很明显了。但沈默并不在意,而是笑笑道:“时间快到了,咱们到城楼上看去,那里视线好。”
一行人来到城墙上,说是城墙,也不过是一丈来高的土围子而已,还不如在场很多人家的围屋好呢。
但自家的围屋上,可看不到此番胜景——驿道两边,每隔两步便有个身穿崭新号衣,手持长枪的兵士站岗,从城门口一直排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
驿道内,黄土洒地,净水泼街,静候凯旋队伍的到来,驿道外,却是里外三层的围观群众——全城的百姓呼朋引伴、扶老携幼全都出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入城仪式,甚至连花枝招展的妓女,也出现在人群之中,莺莺燕燕的说笑打闹,撩拨着传说中的心猿和意马。
还有那绿缠头的归功高举着各种宣传的牌子,有打温情牌的:将士们辛苦了‘温香阁院为你洗去征尘’;有打噱头派的‘体验另一种厮杀,就来软玉轩’;还有打明星牌的‘戚家军入驻龙南城,赛西施入主红玉亭’;亦有打价格牌的‘青楼劳军八折’……不是没写店名,而是就叫‘青楼’这种平易近人、价丅格优惠的场所,显然更能打动本地主流消费群体。当然这些再热闹,也不可能变成今日的主角。
辰时正刻,远处官道上突然三声炮响,几乎是在同时,城下的乐队画角齐鸣,奏起了胜利凯歌。然后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突然变得一震一颤!
在人们‘来了、来了’的齐声欢呼中,十六骑身穿明黄飞鱼服,骑着清一水白色大马的锦衣卫,手持门旗、金鼓旗、翠华旗、销金旗等入种旗帜各一对作先导;后面五百骑骏马踏着整齐的步点紧随其后,上面的将士都穿着明晃晃的全身锁链甲,系着红色的斗篷,威武雄壮,无以复加。但更让人震撼的,是后面用一百匹大骡子拖着的十座黝黑的大炮。
火炮并不新鲜,就连老百姓也见过,但何曾见过如此巨型的大炮,个头远远超过他们原先所见的数倍,虽然不知其威力,但仅仅个头,便极具压迫感,看得人们目瞪口呆。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四三章 制胜之道(中)
“这叫什么玩意儿啊?”一直绷着脸的盘石公,终于忍不住问道。
“无坚不破神威大炮。”沈默面带自豪道:“这是当今世上最先进的大炮,攻城开山无往不利。”
“真有那么厉害?”盘石公不信道,官军的火铳他是见过的,还有什么佛朗机,打在围屋的墙上,顶多留下个碗口大的坑,根本构不成威胁。
“改日让盘石公亲自打一炮,不就知道中不中了?”沈默呵呵笑道:“这是新玩意,咱们大明以前没有过。”
两人说话间,被绑成一串的俘虏,被官军押送而来,其中最显眼的是当先一辆囚车,竟专由锦衣卫严密护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木桩子宗老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终于有人失声叫道:“这不是李文彪的儿子吗?”
“李珍?真是李珍吗?”城墙上的众人一片惊呼道:“真的是他,我几年前还见过,就是这么个样!”
“真的是他吗?”盘石公向经略大人求证。
沈默郑重点头道:“不错,那正是匪首李珍,于三日前被我军擒获。”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一员银甲将军的身上,不由赞许的点点头。
那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戚继美,看到经略大人赞许的目光,他顿时咧嘴笑了,谁知如狗窦大开,原来缺了两颗门牙……他是昨日才返回龙南的,一行人全都衣衫褴褛,如野人一般,还被巡逻队以为是山贼呢,他们再三申明身份,却还是被押送到中军帐中,恰好那天是戚继光坐镇。
一见到他哥,戚继美咧嘴道:“锅……”
“锅?”戚继光仔细辨认,此蓬头垢面之物,的确是自己的弟弟,奇怪道:“你咋说话这声呢?”
“牙此被括掉了……”戚继美挤挤眼,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道:“吾抓了条大鱼。”
戚继光看看他身后,五花大绑着一个,同样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心中是又高兴又好笑,只好先道:“去洗洗吧,回头再说。”
于是亲卫带他们下去,打水洗刷不提。
当戚继美转回来,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也换上了干净衣服。戚继光见他面上密布细小的划小痕,还掉了门牙,不由问道:“这几日你干嘛去了?”
“吾那日看见个打眼的家伙,窜则甲、带则盔……估计是锅大头目。”戚继美说话漏风,得仔细听才明